正文 倉央嘉措道歌(3 / 3)

“心不逃離,休奔何益。”

尊者道。

“呃,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尊者受夾板氣,一頭是拉藏汗,另一頭是藏王;一個把你當死敵,一個拿你當傀儡;一個下毒,一個喂蜜;一個對你步步威逼,另一個給你穿衣戴帽。其實,喇嘛們私下裏早就議論紛紛了,原先廣大無邊的佛國聖土,本乃尊者手中的領地,是從前一世裏繼承來的,可現在卻被拉藏汗和藏王瓜分殆盡,尊者也隻有蜷縮在冬宮的這一間囊謙裏。即便這裏是蘭若之地,喇嘛們也叫屈,也替尊者日夜打抱不平。”——我沒講過這麼多的話,一段時間以來的濁氣與鬱悶,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呈給尊者判決,好快快降一道法旨示下,讓我去串連,去結夥。我搭了耳朵,又秘語說,“尊者你還不知吧,宮中有一班護寺的武僧,個個都是飛簷走壁、飛葉傷人的高手。也許可以!”

“呆貨!”

尊者忿然叱道,拍案起身,嚇了我一跳。

呆貨,這是八廓街和拉薩城裏罵人的話,鄙夷至極,說明尊者真動了氣。尊者也自覺不妥,頓了頓,長歎說,“遲了!晚了!八年前的鍾聲落地,就已經不再是鍾聲了。”愚鈍如我,不解其中的禪機,忙說,“一切都不晚,等拉藏汗和藏王來議事時,可以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嘛。”這回,尊者真的氣惱了,拽住我耳朵,譏諷說,“喏!把一頭牛牽到京師,它還是一頭牛,你就是那頭蠢牛。”我立時低眉順目,乖乖聆訊。果然,尊者開示說:

“這枚酸果我已經咬開了,的確很酸!”

我插嘴說,“秋天就好!”

“咬開了,我就得繼續咬下去,直到吞下它,消化了它。”——尊者握拳,輕輕捶打起我,像在加持我的信心和力量。又說,“我哪也不去,我就坐定在這座深宮冷宅中,一所懸命,看著業障一寸寸地報還,看著空氣中有金蓮花打開,也看著光陰和我自己一步步朽爛,成就平和,利益眾生,好在經卷堆起來的山上,在佛尊寶座的膝下,寫上我這一世的誠懇道歌。”

“我不甘心,喇嘛們也不甘心。”我說。

尊者道,“在這一世喧囂和冥頑的光陰裏,誰先開口,誰就敗北。喏!我寫下的這一行行道歌,便是證據”

“可隱忍不等於乖乖認輸吧?”

我像辯經一般。

“我是個失敗者!失敗者,其實無從選擇。”尊者不像他這個年紀的,語氣灰頭土臉的,好像剛從阿裏趕腳而來,精氣皆疲。又說,“我是蛛網上的那個節點,我一動,定會有大的血光之災,滿城遭屠,蘭若盡毀。”

“說不定,這樣會收複失地。”我強辯道。

尊者說,“我每寫下一行,我就收複一次。”

“不!人不能委屈,尊者更不能委屈。”——我雖不解禪機,卻早已泣不成聲,嘟囔說,“等一下,我會請求所有喇嘛們晝夜念誦,好讓尊者化毒為藥,領受盛大的護施。”

“不必!其實,我不孤單。”尊者說。

“可這樣太煎熬。”

尊者微笑說,“至少,我還有詩歌,還有兄弟仁青你。”

這時,門外傳來了求見聲。

尊者聞聽,慢慢整理好身上的袈裟,麵色淡定,口誦嘛呢,趺坐在法座上。我緊走幾步,打了簾子,看見布達拉宮的掌璽大法師惶惶而入。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從大法師冒煙的表情上看見了不妙。

“尊者,剛接到兩份專使急件。”

“如何?”

掌璽大法師回說,“一份來自藏王第巴,另一份是拉藏汗發來的。兩封急件一前一後,卻意思相同,讓布達拉宮即刻取消今年春天的祈福大法會,宮門緊閉,任何人不得外出。”

“哦!還是讓我來唱一首道歌吧。”尊者說。

僅僅穿上了紅黃袈裟,

假若就成喇嘛,

那湖麵上的金黃野鴨,

豈不是也能超度眾生?

——唱畢,尊者忽然發笑,篤定地說,“也好!其實這樣挺好,有了詩歌,至少我還能證悟自己,證悟這一世的生命。”

我也插嘴說,“哦,這下詩歌也是一枚妙果了。真好!”

葉舟

甘肅省作協副主席,甘肅小說八駿之一。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刊物上發表小說、詩歌及散文作品,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年鑒和選本,並被譯為英、日、韓等國文字,有小說被改編為影視劇。著有詩文集《大敦煌》、《邊疆詩》、《練習曲》、《葉舟詩選》、《世紀背影——20世紀的隱秘結構》、《花兒——青銅枝下的歌謠》,以及小說集《葉舟小說》(上下卷)、《第八個是銅像》和長篇小說《案底刺繡》、《昔日重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