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天,江南路的氣候冷得格外早,不過才到秋分的季節,北風便已亟不可待。正午時分,通往饒州的官道上,一輛馬車一路飛奔地行進著。
晃蕩得吱嘎作響的車輦裏,一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女子正麵露愁容,她緊咬著嘴唇,臉色鐵青,不時張望車外,似在著急地催促。她的膝頭枕著另一個女子,這女子額發淩亂地貼著皮膚,臉紅得像焦爛的柿子,不時發出低低的呻吟。她顯然是發著高燒,看著是痛苦不堪的樣子。
半個時辰後,馬車入了浮梁縣,停靠在了一家客棧前,車夫幫襯著將那個燒迷糊了的女子扶下了車,迅速進了客棧。不多久,那身體康健的女子便急急忙忙奔出客棧,往後一條巷子而去。她跑去了客棧附近的一家醫館,這醫館倒是規模不小,入了門,她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這些忙乎的人哪個是醫師,哪些是夥計,一把便拉過近處一個小夥,帶著哭腔地喊著:“哪位郎中行行好,我這有個得了急病的人,趕緊隨我去看看吧!”話音剛落,一個背對著她正和這家醫館主人說著話的男子突然轉身,張口喊道:“菱兒!”那女子也是一怔,隨即喚了他聲:“楊大哥!”
“你怎麼會在這?這是要給誰瞧病?”楊禇問道。
“是妍兒姐姐病了,病得厲害!”菱兒急得落淚。
“你把話說清楚,舒妍不是在江寧好好的嗎?怎麼會在這,又怎麼得了急病?!”
“說來話長,楊大哥,趕緊讓人去瞧瞧吧,晚了怕……”
不等菱兒說完,楊禇一把抓過館主,便要往客棧去,那館主立馬推了楊禇的手道:“待我取上診箱。”
三人疾步匆匆趕到客棧,臥榻上舒妍依舊未睜眼,鼻子裏呼呼地像有氣喘不上,卻又緊咬著後槽牙,閉著雙唇。楊禇伸手撫上她的額頭,卻猛地縮了回來。
“怎麼燙成這樣了!你趕緊給瞧瞧,她是我的一位故人。”楊禇騰出位置焦急地向那郎中道。
郎中把了一回脈,突然定了一定,扭頭看了一眼菱兒,又繼續把脈。良久,轉身道:“像是心脈受摧,鬱結於心,一路又感了風寒,這才突發的高燒。”
“那趕緊開藥方,得把燒給退了,都燙成這樣了,還了得?”楊禇道。
“原本這風寒退燒不是什麼難事,隻是,隻是這位姑娘的身子,怕是不合適用猛藥立刻去燒。”
“這又卻是為何?”楊禇不解。
“這位姑娘有孕在身,且已是三月有餘。”
“你說什麼?”菱兒和楊禇異口同聲道。
楊禇扭頭看向菱兒,肅著臉道:“究竟怎麼回事?你且說來我聽。”不等菱兒開口,他又轉頭對著郎中道:“孫兄,勞駕,一定盡力醫好她,該怎麼施藥你看著辦,我信得過你。”郎中隨即應了聲,退去一邊寫方子去了。
菱兒兩眼紅紅,抽泣著說道:“楊大哥有所不知,六日前,杜公子他,他一紙休書,將妍兒姐姐逐出了杜府。”
“什麼!怎麼可能!他們夫妻琴瑟和諧,郎情妾意,前年我們還在汴京相遇……”說了一半,楊禇自己說不下去了,是的,前年,近一年半了,他沒有見過他們夫婦,若說這世上的變數,一年半裏也確實足以發生很多事,他眉心緊了緊,似又想到些什麼,卻沒有再言語。
“也不知這杜公子是怎麼了,就這不到一年的時間,變得甚是快,疏遠了妍兒姐姐不說,我還聽得他似乎已有意另娶新歡。若說是妍兒姐姐一直未能替杜家誕下一男半女,但之前老夫人和杜公子均不介意這事,畢竟時日還長,可眼下,妍兒姐姐這唱的又是哪一出,她難道不知道自己有孕了?為何有孕卻不對杜公子說,若杜家知道她有孕,也不至於將她休出門的。從江寧府出來,三日周折顛簸,她又傷神傷心,怎能不出狀況。”
楊禇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此時他倒是顯得鎮定自若,不再奇怪了。他過去詢問了郎中開的藥方,都是些安神靜心的藥,郎中說她身體底子還不錯,可以用自然降溫法先祛除身體上的燒熱,多進水發汗便是。而心氣化開,風寒自然也就好得快了。至於這胎像,目前到無甚大礙。楊禇鬆了口氣,謝過這位姓孫的郎中,並說就按著這方抓藥,回頭他去取,隨即送他出了客棧。
楊禇再回到屋裏便對菱兒道:“此事,我自會找杜恒問個明白,現下你照顧好她,莫再叫她傷心,還有,你設法等她醒來探探她的想法,看她打算拿這孩子如何。”菱兒點頭,大約會意了楊禇的意思。
日暮時分,菱兒這邊正用涼水不斷給舒妍替換著蓋在額頭的巾帕,並捋起她的衣袖,替她擦身降溫。見楊禇取藥回來,她便立馬跑去煎藥。楊禇替了菱兒,坐在床榻前,一遍遍給舒妍換著巾帕敷頭,眼裏露出複雜的深情,嘴裏自言自語道:“杜恒這小子,怕是得了失心瘋了。我定會給你討個說法。”
舒妍打這晚開始進藥歇下,又得楊禇與菱兒的悉心照料,第二日晌午便清醒了過來。菱兒探她額前,燒也是退了不少,這才寬心,端著店家熬好的熱粥喂了她小半碗,見她精神好些了,便用枕頭支著她的後背,將她扶坐了起來。
“妍兒姐姐,你真嚇死我了,如今好些吧?”
“還好,隻是勞煩你了,菱兒。”她語氣還有些孱弱。
菱兒想了想,還是道了出來:“原本姐姐可以好得更快些,隻是眼下,你這有孕之身,用不得猛藥。”她觀察著舒妍臉上的神色,並等著她開口。
舒妍輕歎了口氣,道:“我本想瞞著,回了吉安,自有打算。可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用繞彎,孩子是我和杜恒的,他可以不要,但我絕不會放棄這個孩子,這是我的骨肉至親。你大約也是想知道我怎麼想的,我要這個孩子。”
“姐姐既然要這個孩子,那就該留在杜府啊,如此孩子才可有個周全。”
“周全?無非就是個好聽的名分,但杜恒既然已經將我休了,我也決然不會用孩子做籌碼去換今後漫長的囚牢式的生活。這孩子雖來的不是時候,但卻是命數,我要定了這個孩子。”舒妍說著,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你得想好你獨自一人如何拉扯他長大,如何麵對街坊鄰裏的閑言碎語,他長大了問起他爹你又如何作答,又或者杜家發現了,要將他討要回去,你又該如何?”楊禇不知什麼時候來了,舒妍轉頭,隻見他靠在門上,神定自若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