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笥,你今天看起來很是煩躁啊!”圍著維尼熊圍裙的年輕園長,端方英俊的麵容和圍裙上憨憨的維尼熊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萌,正捧著一盆蘆薈悉心照料的他,手忙之餘也不讓口中閑著“是不是又把龍舌錯當成蘆薈送給暗戀對象啦?”
正用茶壺往口中狂灌茶水的少年條件反射地打了個哆嗦,所以順理成章地從口中噴出一口竹葉青來,那次自己錯把龍舌送給暗戀的女生美容,令後者頂著滿臉紅疹跑到大學的廣播室裏將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至今整個學校提起“竹笥”來,都還在用“啊——那個連龍舌和蘆薈都分不清的農大智障”來總結陳詞,少年將茶壺往檀木桌上一拍,臉上的茶葉都沒擦就吼道:“韓飛!你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是看著園長難得露出的開懷笑容,少年瞬間就泄了氣,繼而委屈道:“本想來你這裏發泄一下,你卻還取笑我!你都不知道,學校裏那幫老頭子說我的論文是胡扯!我辛辛苦苦研究了半個學期的項目才寫出來的!就被他們的一句話給徹底否決了!真想甩開膀子揍那幾個老家夥一頓!”
名為韓飛的年輕園長瞧著這個剛入大學血氣方剛的少年,仿佛有什麼時候的久遠記憶重新破土而出,慢慢地,他斂了麵上的難得的笑容,嚴肅道:”所以呢?你就憤怒至此?不過是一次被否定罷了,竟也值得你如此大動肝火,”園長解下腰上的圍裙,將維尼熊好好地疊起來放好,續道:“過來,你這小子今天真的是很需要沉心靜氣啊!”
哎,自己是不是又說錯話了?明明看起來最多隻是個25歲的青年;明明年紀輕輕就成為這座花園山莊的園長;明明是他人眼中年輕有為的才俊,卻像個閨閣怨婦一樣,眉眼裏總有揮之不去的憂傷,嚴肅起來又給人一種難以抵抗的壓迫感。剛剛才難得露出一下溫柔的笑容,現在卻又……“你發什麼呆呢!還不快過來!”少年從未踏足的內室裏,傳來韓飛隱隱含了怒氣的聲音。少年回過神來,向內室裏走去。
還未走到門口,少年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香氣,雖然香氣十分濃重,但讓人聞起來卻感到周身輕盈,心下卻是一派安定,少年專業知識所致,道:“這是沉香吧,由沉香木萃取而來,愈是上等者愈沉於水,故名‘沉香’。”然而當少年走進內室,看到那一小方燃在水下的沉香木時,他滿臉的不敢置信,驚異道:”這、這!雖然叫做‘沉香’,但我還從不知道沉香竟可以燃在水下!”
“先收起你的驚奇,告訴我,聞到這沉香,你有什麼感覺?“韓飛推了推高挺鼻梁上的黑邊眼鏡,問道。
“身體輕飄飄的,很放鬆,但心卻沉甸甸的,很安心。”少年認真描述道。
“這就對了,此香並非普通沉香,並且也不止沉心靜氣這一個功效,”韓飛解釋道,”而且,他還有一個久遠的掌故。”
沉香,香料的一種,燃可沉心淨神。愈上等者愈沉於水,故名“沉香”。需放置於陰涼處,遇火則焚,香氣濃重卻不沉重,著實上佳。
一、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天上流雲朵朵,街上人煙寂寂。
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不再關心親友;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不再滿足於腳下的土地?
明明街上擠滿了人,卻寂靜得不像話。人人都在匆忙行自己的路,永遠對身處之地心懷不滿。
打破這讓若女難以忍受的寂靜的,是一個小女孩的哭聲,就在若女對麵的巷口,縈繞著與寂靜格格不入卻令若女心神鬆快的哭聲。
若女仔細聽辯著那哭聲,終於在片刻後準確地向對麵的巷口走去。
“小妹,汝怎麼了?”
聽到這把如空穀琴音般不染塵埃的空靈嗓音,小女孩用力擦了擦模糊的眼睛,欲將來人瞧個清楚,可誰知一用力,牽的腳踝愈發疼痛,於是又開始嚶嚶哭泣道:“阿姐,囡囡腳疼……”
若女感覺到了小女孩微抬起的左腳,遂輕輕握住她的左腳踝,一環淡綠的微芒隨著若女的動作將女孩的腳踝盈盈環住,若女溫柔問道:“怎樣,還痛嗎?”
女孩對於這個阿姐能轉瞬讓疼痛消失的本事十分驚奇,她大睜著水汪汪的眼睛仔細瞧著這個阿姐——隻見她周身白衣白裙,如瀑墨發用一根綠紗簡簡單單的綰著,綠紗的末端還繞住了眼睛。
“咦?阿姐為何用綠紗蒙住眼睛?”
若女一瞬失神,縱然萬般不願,但還是無法自抑地想起那個自己曾傾心救治的盲者。女孩摸了摸她的頭發才讓她回過神來,她笑說:“阿姐啊,嫌有個人太醜。”
名喚囡囡的女孩拍著小手笑起來,若女亦心下開懷,之前為人世的悲傷就在一個小女孩的笑聲中被輕輕放下。
是了,無論如何,世間還尚存赤子之心如斯,有救的。
囡囡說,自她記事起,便是在這巷口獨自長大。若女聽著囡囡若無其事甚至理所當然的語氣,心中有一瞬黯然。然而囡囡還在自顧自地說著,說自己最愛的朋友是小鬆鼠貓貓,最愛的吃食是小花餅……
可是就在囡囡正興高采烈地說著小花餅是如何如何好吃的時候,突然便沉默了,若女握握囡囡的手,奇怪地問道:“囡囡,怎的不言語了?”
“阿姐,好像有人一直在盯著我們誒!”
剛剛隻顧為囡囡的身世黯然神傷的若女,突然警惕起來。若非自己雙目失明,加上剛剛的失神,又怎會大意到連有人跟蹤都無所察覺?隻是,這次來的,又會是誰呢?
若女佯裝無事,牽著囡囡繼續前行,卻腳下一絆就那麼突然地摔在遍是塵埃的地上,囡囡驚叫一聲上前相扶,不過,若女還是辯聽出身後二十步遠的地方,那一聲欲前不前的腳步。
嗬,早該猜到,他也該來了。
二、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流雲風輕雲淡地從世人頭頂飄過,而那個深衣廣袖頭頂玄冠的男子,亦如流雲般風輕雲淡地從囡囡身旁“飄”過。囡囡偷偷側目正欲實施阿姐的吩咐,卻在看清男子的側臉時呆了一瞬。那是怎樣的一副臉容——濃眉明目,淡淡的一瞥就足以讓人沉溺其中;薄唇輕抿,不經意地開合就盡顯其大家風範。秀氣卻不失大氣的臉容,再加上身著深衣廣袖,更襯得他肌膚白皙,麵如冠玉。如此好看的人,阿姐還嫌棄他醜?囡囡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臉頰,難怪阿姐非要自己完成任務才肯收自己為徒,一定也是嫌棄她醜了!
啊對了!任務!囡囡終於從腹誹中回過神來,任務呢任務呢?!囡囡撒開腿跑出去,心裏祈禱著不論哪路神仙,請一定保佑她找到那個男子,完成阿姐的任務!
就在已經氣喘籲籲的囡囡幾欲放棄的時候,這小人兒終於在護城河畔的垂柳下發現了正麵朝南方發呆的“任務”。囡囡想了想,便手腳利索地從男子身後摸上了那垂柳。
囡囡用力抓牢樹枝,在確認了自己不會摔下樹去之後,便仔細地瞧著樹下的男子。先前好歹看到了側臉,這次卻隻能看到頭頂了,囡囡心想自己還真是沒福氣,好容易見到了一個神仙一般的人物,卻還在沒看夠的時候就不得不暗算他了。不過,這都是為了成為神仙一樣的阿姐的徒弟!囡囡下定了決心,然後瞅準了時機,從樹上一躍而下,端端地捂住了那男子的眼睛,是了,這就是阿姐交給她的任務——務必趕跑他。可是,囡囡嚴重懷疑阿姐說的方法,捂一下眼睛就能趕跑一個大男人?
然而,看著躺在地上毫無意識擺明了已經徹底暈過去的男子,囡囡心中對阿姐佩服得五體投地,阿姐真不愧是阿姐啊!囡囡更加堅定了要做若女徒弟的念頭。
看看樹旁邊的護城河,囡囡想起了若女阿姐的另一個方法,阿姐說,不論用哪個方法都要保證他不會再跟來,那麼就索性兩個方法都用上吧!囡囡想好,便手腳利落地將躺在草地上已經暈厥的男子一滾,徑直滾到了護城河裏,既然阿姐的方法如此奏效,那麼阿姐做的兩種方法均不會傷人性命的保證,也一定是真的嘍!囡囡拍拍小手,拍落了手上的泥,待會要行拜師禮,她得像阿姐一樣整潔才好!
三、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小兒,汝怎麼了?
吾…吾怕黑……嗚嗚……
不怕,阿姐把雙目給汝可好。
有了雙目就不怕黑了嗎?
是啊。
又是騙人呢阿姐,吾已有了雙目百餘年,卻還是會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害怕到暈厥啊。
日光篩進河水中,明明滅滅的是七彩的光,像極了沉香第一次睜開雙眼,看到的若女如瀑墨發上點綴的七彩孔翎釵。原來她一直在騙自己。明明隻是個小小的人兒,卻欺負自己一直以來的眼盲,讓自己叫她阿姐!
阿姐騙人!啊不!小妹騙人!還騙盲人!
那,汝要怎樣才能原諒阿姐呢?
吾要阿姐頭上的發釵!
現在想想,若女之所以將發釵爽快地送給自己,是因為她知道盲眼的自己已經戴不好它了吧……
真是欺負人呢阿姐,明明隻是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兒,卻還自作主張地幫自己複明……
瀲瀲水兒的包裹裏,沉香看到了和自己平行的一片變了形的天空。
四、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雲過雙目,柳撫鏡水,人駐和風。和樂融融的春景裏,是彼此冷漠相待的人。隻有在身旁吵吵鬧鬧的囡囡,給了若女一絲人情和溫暖。
分花披柳中,若女攜著囡囡向一家院落行去,因為收了囡囡這個不省心的徒弟,若女便不可能還日日睡在護城河畔的古柳之上,她找到一處幽靜的院落,便暫時把家安在了這裏。是的,“暫時”,完成師父所托之後,一定要盡快返回阿鼻地獄。
想到師父,獨自行走於塵世月餘,被塵世的冷漠刺激到自以為已足夠堅強的若女,竟忍不住心中一酸。世人都道“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薩是如何無私偉大,可萬千世人中,又能有多少是真心敬佩,更不必說誠心信奉。若女抬首向日,隻覺得空空的眼瞼下是一片血紅的火光,紅得仿若初成上神的沉香最後一次回到阿鼻地獄,以己之發燃成的通心之火。那火使塵世間萬千生靈的心聲響徹阿鼻地獄,一時間真真是群魔亂舞,鬼哭狼嚎——
什麼無私什麼偉大!一切不過是神仙們對自己的讚頌罷了!
若能擁美人入懷,令萬魔朝拜,換了我是地藏菩薩,我也不願成佛!哈哈哈——
這大話是留給身居高位之人說的!不過是收買人心而已!
地獄是空不了的!地藏是成不了的佛的!這就是裝清高的代價!
代價——代價!
已經記不清那時的自己,是怎樣一次次跌跌撞撞地朝沉香撲去,執著地想要撲滅空空眼瞼下那一片血紅的光。唯一清楚地記得的,是師父仍舊溫暖沉穩的聲音,像滾滾江流,輕易澆滅了那一片血紅,將自己眼中的世界,重新帶回令人心安的黑暗。
吾仍要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五、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世人都道阿鼻地獄是何等的陰祟可怖,卻無人能用雙目窺破到人心中去。若女站在昆侖湖畔,身周是滿目瘡痍。原本勃勃地生長在湖畔的靈芝草,現下已是殘葉腐根,遍地焦黑,唯有草尖處有星星點點的血紅色,囡囡在若女的要求下強裝鎮定地細細描述著這昆侖湖畔的慘景,然而一扭身便看到了那一片漆黑粘稠的昆侖湖水,小小的女孩兒終歸是沒有忍住,低低地尖叫了一聲。
若女緊緊地捏住囡囡的手,了然道:“不必說了囡囡,想必不僅是靈芝草慘遭火焚,連同昆侖湖水亦漆黑一片。”囡囡從驚嚇中回過神來,驚奇道:“阿姐如何知道?阿姐能看見啦?!”“失了雙目百餘年,怎能突然複明呢?”若女俯下身來,捏捏囡囡的臉蛋,笑道,“不過,阿姐的師父是知道的,看來人心確然不古,否則又怎會連累人間最澄澈的昆侖湖遭受如此嚴重的火毒?”
昆侖湖,人世正南,三界中最純淨之水,塵世間最澄澈之地,本為女媧上神引天界活水入人間,欲為世人洗去凡世糾葛,紅塵煩惱,更有以昆侖湖水滋養的靈芝草,能解世間百毒,救人性命於危難。然而,萬難萬難,最是欲壑難填,人心罪惡,人情無暖,即便是靈芝草、昆侖湖,亦難以承受人心火毒,更不必言道解毒了。
若女站在一片即使看不到也想象得出的滿目瘡痍中,鼻翼間縈繞著的是令人作嘔的焦臭。自然是想得出的,若女心中苦笑,百年前人間遭火毒之害,是師父,帶著尚未失明的自己,於仿若阿鼻地獄的昆侖湖畔,左手持錫杖,右手結與願印,獻上自己半身修為,為世人解這欲望之火,焚心之毒。也正是那一次,讓自己結了孽緣,失了雙目,以及一顆心。
師父啊,汝一心渴望普渡的世人,為何在短短百年之後又會犯下同樣的錯誤呢?沉香說的,究竟是對是錯?
冷寂的街角,冷寂的人群,好似要將這一方小小的庭院結結實實地凍住,四下的冷寂裏,隻有小鬆鼠貓貓在庭院正中的蓮池裏,那一方生得最端正的蓮葉上,嘎嘣嘎嘣地啃著鬆果。啃著啃著,貓貓一抬頭一勾小爪子,沉香忙了然地又拋了一顆鬆果過去。
“汝這小鬆鼠,倒是很會選地方啊,”沉香掂了掂手中剩下的鬆果,笑道,“這方蓮葉,定是若女她打坐修習的時候坐的,這種清冽縹緲的靈氣,難得汝這個還未修得好處的小鬆鼠也能分辨得出,看來汝絕非一般小獸。”笑著笑著,沉香將手中剩下的鬆果一拋,那幾顆鬆果竟順勢齊齊敲到貓貓的小爪子上,原本還在歡快地啃鬆果的貓貓一個鯉魚打挺,向池水中跌去,但就在即將接觸到池水的那一刹那,一方廣袖一揮,堪堪接住了這隻貪吃的小鬆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