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即將啟程前往封地,莞兒卻想著,若是能再見他一麵便好了。
畢竟這一分別不僅是山高水長,還隔了整整一顆心的漫漫距離,難以解開,無法跨越和不可言說的鈍痛。
可是她如何才能有機會再去見他?
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罷。
鄴城魏王宮,她滿院子的花草早已紮根,無論如何也不能隨了她前往洛陽去,宛如她同樣繁茂生長的十數年華,早已和鄴城連在了一起,難舍難分。幼時顛沛流離,從南輾轉到北,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她竟會對一個地方產生這樣複雜的情感,不是愛,不是恨,隻是難以割舍,像擱了許久的牛皮糖,一逢著夏日的炎炎便軟化成一團溫吞的黏物堵在心間,不上不下,如鯁在喉。
她素來不喜丫頭服侍,自己的箱籠便自己來收拾。東西倒不多,卻意外又翻出了曾經曹植為她準備的十五及笄賀禮。
這樣一看,竟然也過了十二年。
畫卷上少女的眉眼年輕而飛揚,卻也敵不過時間的腐蝕,變得有些微的模糊泛黃,一角的落款被不知名的液體洇濕,散開來,恰巧擋住了他的名字。
這樣揮灑的墨跡,恰讓她憶起了當年的一夢閣,隨處可見的揮毫落款,他題得滿壁的即興賦詩,而行走在這筆墨亭湖間的曹植意氣風發,笑聲爽朗,一雙鳳眸裏盛滿了不羈與肆意。
再也無法回去了罷。
莞兒一手緊緊握了卷軸,突然蓄起了滿眼的淚水奪眶而出,一瞬侵染了滿麵。
曹植托崔瑩來給她這幅畫卷時曾說,情深緣淺,各自珍重。
她用了全身的氣力,才將這八個字收進心裏,所謂造化弄人,所謂命途多舛,所謂擦肩而過,大抵便隻用一個詞來形容便好。
有緣無分。
洛陽的空氣比鄴城暖了一些,曹植曾與她形容過的戰爭席卷過後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的凋敝景象早已過去,洛陽重新變得歌舞升平,一派安詳。
卻沒有了許多的故人。
曹翎自遷來洛陽後便一直怏怏的沒有精神,除了莞兒這裏外哪裏也不去。她也隱約曉得了自己娘親為何被留在鄴城,小小年紀,臉頰上卻也常帶了愁緒,教人看了無端生憐。
新帝登基,自然要充實後宮,以開枝散葉綿延子嗣。身旁一下多了許多陌生的美麗麵孔,教莞兒很不舒服,加之曹丕政務繁忙也少來了許多,她樂得清閑,便也總窩在自己的院子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卻沒料到郭女王會來。
她如今位分比莞兒要高,倒不是以前在世子府時二人同為妾侍的時候了。莞兒按規矩行了禮,才問道:“貴嬪姐姐怎麼得空來?”
她素來對郭女王懷著一份戒備,倒不是什麼偏見,隻是覺得這個女子的心思很不簡單而已。
郭女王一笑,親切道:“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倒是算有求於妹妹才是。”
莞兒卻垂了眼瞼,道:“我能有什麼可以幫姐姐的,倒是抬舉我了。”
郭女王麵上笑意又深了幾分:“你當然能。”她湊近了莞兒,低聲道,“聽說,妹妹會替人預測吉凶,能不能替我來卜上一卦?”
莞兒一怔,倒沒想到郭女王會突然提起這個,這樣想來她也好久沒有卜過卦了,又不知郭女王葫蘆賣的什麼藥,便隻推辭道:“哪裏的事,不過區區雕蟲小技罷了,不足為姐姐看重。”
“這卻是你謙遜了。”她笑道,“雖然我知曉得不算太清楚,但是當年連先帝都曾問計於你,可見是真本事了。”
見她一幅將以前種種都打探得頗為清楚的樣子,莞兒也無法再多推辭,便隻能道:“姐姐想卜什麼?隻是妹妹很久不卜了,失手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無妨。”郭女王淺笑,“我想讓你為我卜一卜……”她聲音逐漸壓低,模模糊糊的女聲帶著有些尖銳的尾音傳入耳中,“我何時,才能坐上那個萬眾矚目的位置?”
莞兒聞言心下大驚!
她睜大了雙眼看著眼前笑意盈盈的郭女王,一瞬竟不知開口該說些什麼。
為何要來問她這樣的事情?!如此直白又大膽,這……她該如何去算,去卜?
見莞兒眸中有十二分的驚駭,郭女王纖薄的紅唇滿意地抿起個弧度,隻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室內一時寂然,有細微的風從窗欞裏透進,無端竟掀起了幾分寒意。
良久,莞兒才道:“貴嬪姐姐很想得到那個萬眾矚目的位置?”
“自然,這偌大宮中的每一個女人,心中隻怕都是這樣想的罷,隻不過誰都沒有說破而已。”她笑,“莞兒,難道你就沒有渴望過?”
這一回,莞兒卻毫不猶豫地搖搖頭:“沒有。”
郭女王盯著她半晌,突然站起身,裙裾翩然,竟真的帶了幾分睥睨天下的氣勢:“這整個宮中,能被我正視的不過二人,一個是你,一個,便是鄴城的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