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曉得曹植素來行事有些隨意不羈,旁的人看了能說是不拘小節,若是落在有心人眼中,卻是不守禮法行事放浪了。
在這個曹相正蓄意觀察的階段,他萬萬不可出了差錯才是。
曹植沒有言語。
他很想去瞧瞧莞兒的,許多日子不見,有思念,有掛心,有擔憂,在他見到甄宓時,思緒便飄到了與之相似的莞兒身上。
說來也可笑,從前看見莞兒,他總能想到甄姐姐。可如今,卻是看著甄宓來憶著莞兒了……
前後喜歡上的女子,明明有著相似的容貌,可她們卻是截然不同的。隻是現在,她二人卻都嫁了曹丕,老天爺當真是愛跟他開玩笑。
那些他曾覺得虛無的權力與地位,他曾不屑的權謀與爭鬥,現如今,卻不得不拾起。
他必須要拾起了!
方才席間灌下喉嚨的烈酒在燃燒的心中蒸騰成滾滾的辛辣氣息,嗆紅了曹植黑白分明的鳳眸。
天光隱匿,暗夜沉沉,他一雙紅眼瞧來,竟無端帶了幾分猙獰。
九姬最不喜歡無月無星的夜了。
可忘川河頂的一片蒼穹卻總是陰沉,暗雲翻滾,變幻詭譎。河畔有一望無際的曼珠沙華,殷紅如血的細長花瓣卷曲成慵懶惑人的模樣,宛如紅顏傾城,帶著荼蘼的香。
她一身青衣在這樣的天地間實在是顯眼。
覆著青綾的雙眸平靜地看著眼前排成一列漸次走上奈何橋的亡魂,素白如玉的手為每個亡魂都送上一碗清澈如水的湯。
忘魂湯。
是了,紅塵中開一家酒肆隻不過是她的副業,她真正的名稱,應當是孟婆。
奈何橋邊,醧忘台上,送了轉世輪回的亡魂最後一程的孟婆。
她本是女媧造人的回生草,本體可助人回魄收魂,不長於天界,不長於人間,已然絕跡,卻在地府的奈何橋邊留了最後一株。千萬年來看透太多輪回轉生,生老病死,愛別離,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吸收了多少冥界至純精氣,終於修成人形,為幽冥之神,掌一方死生輪回。
有個人跟她說過,肉身之苦可解,而靈魂之苦卻是縱然輪回百世,也難以真正磨滅。
她說,那我便設法消去他們的記憶,前塵種種皆歸作前塵,來世便一切從頭開始,豈不是可少了這許多的痛楚?
那人聞言卻歎息,有些執念,卻是寧可萬般折磨也不願忘懷的,九姬,隻是你現在尚未懂得罷了。
那我便再想個法子,幫那些不願忘懷的亡魂存留他們的記憶。她說,這樣,也許真的會能為紅塵減少了許多苦痛了吧?
那人卻隻是笑。
這段模糊的對話在九姬腦海存在了千萬年,她不記得那人的臉,卻總覺得,自己仿佛是在等著他的。
或許她自己也是有執念的罷,不過統忘卻了。
她的酒姬裏為他人存留了記憶與影像,那保管著她的記憶的人,又在哪裏呢?
琤璵靠在自個的真身上,百無聊賴地瞧著九姬不知疲倦一般為每個亡魂送上一碗湯。
也有哭號著不願喝下的癡心女子,也有滿臉木然一飲而盡的枯槁老人。日日瞧著這些亡魂最後的掙紮,倒像是在看一出出曲折婉轉不重複的折子戲。
他人的人生。
“阿九,”他終於開口,“我說,這麼多年夜夜如此,你這幽冥之神偶爾不會偷下懶麼?”
醧忘台高大如方丈,九姬站在上麵的身影瞧來纖長婉約,她手上動作不停:“怎的,無聊了便縮回你那石頭縫裏睡覺,管我做甚。”
琤璵回頭瞧瞧自個的真身。高大昳麗,表麵的紋路奇異宛轉,左擰右劃,彙聚成“三生石”三個大字。
這麼美的石頭,哪裏有縫隙啊,哼哼。
九姬透過朦朧的青綾,依舊能看得到不遠處搔首弄姿的琤璵。
白日那幅糟老頭子的肉身被他棄在了酒姬裏,此時的他一雙上挑的桃花眼波光瀲灩,彙聚了整個天際的璀璨星光。鴉青的鬢角宛若刀裁,膚光溫瑩如玉,薄唇潤紅似櫻,抿成個在她瞧來三分風流七分輕佻的笑。
隻是卻真沒見過有誰人能將一身紅衣穿得如此灼灼,仿佛采擷了忘川河畔所有曼珠沙華的顏色,回轉揮袖間,盡是睥睨的風情。
三界之中,公子琤璵。
嗯,她果然還是看他這幅模樣更順眼些。
琤璵是瞧不見九姬打量自己的目光的。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羽扇來有模有樣地扇了扇,一幅百無聊賴的樣子:“阿九,我近日無聊得很,聽聞鄴城是如今人間少有的繁花似錦,打算前去遊玩一番,你不如與我同去罷?”
九姬聞言,青綾下雙眸卻對上他瀲灩如星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