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七月正煙雨。
劉表立在窗前。縱然已近古稀,他的身子依舊高大挺拔,隻臉上幾道刀刻般的深紋,襯一雙渾濁的眼。
極目遠眺,目光所及之處明明一片安寧,他卻雙眉緊皺,寬厚的唇抿起,引得唇邊兩道溝壑更深。
“老爺,”環佩叮當間,繼室蔡氏走近了他,柔聲道,“您是在憂心曹軍或將南下的事麼……”
劉表歎一口氣,道:“我雖與他勢不兩立,卻實在不是他的對手。他若南征,荊州必然首當其衝。如今黃祖去了,劉備斯人,也不知是否可放心托付……”
“要妾身說的話,還是後嗣之事更要緊些,”蔡氏平日甚得劉表寵愛,此時便親昵地挽了他的手臂,嬌嗔道,“那劉備終究是個外人,您定了承繼大業之人後,便可不必再憂心其他,隻管跟妾身閑雲野鶴就是了,那該多好。”
“你這可是婦人之見了。”劉表拍拍她的手,“若是曹操大軍真的壓境,你我如何還能悠閑快活?一想到這事,我便寢食難安,唉……”
蔡氏眸光流轉,想了想又道:“這事不該您獨自操勞,不如把琮兒喚來,讓他陪您一起細細謀劃,您覺得如何?”
劉表閉了閉眼,道:“嗯,你去,去把琮兒喚來,再派人去江夏給琦兒送信,讓他速歸。”
聽到還要叫劉琦,蔡氏唇邊笑意一僵,欲待說些什麼,思索了一番卻還是屈膝道:“是,妾身這就差人去辦。”
繞過帷幔邁出門去,蔡氏的笑容斂起,揚手便召來了心腹丫鬟:“去把琮少爺叫來,另外,跟瑁弟說,若老爺派人去請琦少爺,便找個由頭把人絆住,萬不可令琦少爺順利歸來。”
丫鬟領命去了,蔡氏站在煙雨朦朧的廊下,眼神發冷。
她想起劉備曾向劉表進言,說什麼自古廢長立幼,取禍之道。不可因為溺愛而立幼子。卻被她聽了個正著。
其後,她與弟弟蔡瑁定下計策,假稱邀請劉備赴宴,本欲席間除掉他,誰曾想卻讓他逃了。
算他好運一次。
劉琮娶了她的侄女,那便是自己的兒子一般了。
不管怎樣,她絕不會讓劉備,還有劉表那個死鬼前夫人的兒子,阻了她侄女婿劉琮承繼大統的道路。
新野,天色欲朦朧。
“主公好生有情致,這迷蒙細雨與如此悠閑的青梅酒,倒甚是相配。”來人不緊不慢地搖著羽扇,笑著坐在對首。
劉備並未抬頭,隻一心一意地守著六角亭裏的小火爐,咕嘟咕嘟的蟹眼小泡,每綻開一個都化作一陣誘人酒香:“天氣好與不好,酒該喝都是要喝的。先生既來,不若共飲一盞罷。”
“劉景升欲以荊州托付於主公,您為何卻辭而不受?”孔明不急著接杯盞,卻問。
劉備遞過酒盞的手一頓,卻隻道:“景升待我,恩禮交至,我如何能趁亂取了他的荊州?”
話雖如此誠懇,他語罷卻低下頭,掩飾眸中一抹銳利之色。
奈何孔明何人,怎會瞧不出劉備眼神的變化?
想必是那劉景升並不信任主公,以荊州托付,隻怕也不過是試探。當年主公投奔,他將主公獨自安排在新野也並非出自信任,不過是想讓主公成為他對抗北方曹操的緩衝地帶罷。
想清楚這些,孔明便也不再深究劉備的閃爍其詞,隻道:“劉景升先夫人之子劉琦曾數次問計於我,道其後母屢進讒言,導致其父對他日漸不喜,這般內憂,他當如何自安?”
“哦?”劉備抬起頭,饒有興趣,“那先生為他出了何妙計?”
孔明羽扇抵在下巴,笑道:“我隻與他說,‘你不見到春秋時期申生在內而有危險,但重耳在外卻可得安嗎?’”
劉備一思,便嗬嗬笑出了聲:“不錯,若隻求自安,那麼他請命遠離荊州自然是最好的辦法,先生妙計。”
“據我後來所知,黃祖被吳軍所殺後,,他便上薦為江夏太守,外求自保了。”孔明繼續道,一雙睿智的眼睛灼灼,隻望著劉備。
“唔,先生喝酒。”劉備再次將二人酒盞滿上,騰騰的熱氣,在微涼的六角亭中緩緩擴散。
“主公,劉琦懵懂尚憂慮自保,若曹軍真的南下,您可有何打算?”孔明見他有意回避,便直接問了出口。
劉備卻端起酒盞,滿飲了此杯:“這酒的味道,依舊如此甘冽。”將空了的杯盞放下,他方回視孔明灼灼的目光:“先生可知,我與那曹操,當年也曾煮酒論英雄?”
孔明點頭,這他大略是知曉的。
“當是時,我寄人籬下,一味謙恭,卻仍招來曹操的猜忌。他邀我至小亭,以青梅煮酒,且論當今英雄事。我雖欲掩飾誌向,然而他卻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一句話便昭示了他對我的防備之心。”劉備仰天長歎,“我佯裝惶恐不已,連筷子都掉落在地,最終還是給我逃過了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