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兒尋著曹植時已是晚霞漫天,蒸騰了一日的暑熱此時漸漸消退,絲絲微涼的晚風裏,曹植靠在偌大曹府的一株合歡樹下,看樣子,像在看夕陽。
“說好了要帶人家去逛集市,怎的自個卻跑到這兒來悠閑了。”莞兒揚起個笑臉,走到曹植旁邊。
曹植不答話,亦不看她。
“聽書房伺候的小廝清鳴說,城東有個賣糖葫蘆的大漢,”莞兒眼角都含著笑,“人雖長得粗獷了些,製出的糖葫蘆卻是個頂個的又大又甜,整個鄴城沒有比他做得更好吃的,哥哥,你能帶我去吃嗎?”
“……”
“還有個捏泥人的老爺爺,他眼睛看不見,可捏出的泥人一個個卻栩栩如生,跟真人一般模樣,我能不能讓他給我也捏一個?”
“……”
“說好了今日是我的生辰,連夫人都送了我賀禮,哥哥你的賀禮我可還沒見到呢。”
“……莞兒。”
“嗯?怎麼?”
“既然有這麼多的事情想做,為何卻不留在鄴城?”曹植終於將目光轉向她,燃燒的晚霞映在他同樣灼灼的眼眸裏,似乎含著攝人的溫度。
莞兒依舊麵帶淺笑,卻轉過臉去隻看著那株合抱粗的合歡樹,道:“安安穩穩的日子,我當然向往。”
“那你今日為何答應了母親?”曹植的聲音裏是掩藏不住的失望與悲涼,“莞兒,你是不是從來都不信我?從來都不信我能護你?……還是,是我本身便太無能,無能為力……”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眼瞼垂下,纖長的睫毛蓋住了神情。
莞兒沉默著。
在她冗長的沉默裏,曹植眸中的光彩一寸一寸地黯淡了下來。
“回去罷,天都要黑了。”他有些頹然地道,抬腳欲走,卻在突然響起的莞兒的聲音中頓住。
“哥哥。”
有毛絨輕淺的合歡花慢慢飄落,空氣中流動著似有若無的花香。
“哥哥,若要我隨意地嫁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從此索然無味終了一生,我寧可,寧可隨了丞相去沙場……”莞兒的聲音如合歡花的細羽一般輕柔,觸碰在心底時,有微微的癢。
曹植沒有回身,隻雙手緩緩攥成拳。
“因為,即便沙場殘酷異常,我仍相信,你一定會拚盡全力護我周全,保我無憂,我一直相信。”
“今日我同夫人說的話亦是真心。莞兒昔日長於市井,本以為此生也就這麼漂泊著過了的,誰知卻遇上了哥哥。”莞兒微微笑著,神情卻好似困惑,又接著道,“我的生活好似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此再也不必為衣食煩憂。可是,我卻發覺自己漸漸貪心了起來……”
曹植的背,在莞兒娓娓的話語中陡然僵住。
“很多事情,隻有我想要的那個人陪我去做才會有意義。也有一些事情,縱然我不情願,但若是和我想要的那個人一起,那麼不情願也就變成了心甘情願……”莞兒仿佛自言自語,字裏行間卻飽含了希冀。
她一雙眼睛明亮如星,言語間纏繞的情感模糊卻灼灼,緊緊盯著眼前曹植略微僵硬的挺拔背影。
卻換來了曹植長久的沉默。
輕柔綿軟的合歡花,被風靜靜拂落在地,四周寂靜無聲。
一片沉寂裏,他終於開口,卻隻道:“莞兒……我們……我們還是回去罷……”
躊躇,又迷惘。
天空完全拉下了黑幕。
“我該怎麼辦……”
夏夜依舊有蟬聲鳴噪,莞兒卻搬出了最厚的棉被,將自己整個蒙在裏麵,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她覺得心底很亂,亂得沒有章法,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想將自己完全藏在某個角落,誰也找不到她才最好。
如果自個是隻蝸牛就好了。臉埋在棉被裏,莞兒懨懨地想,那樣現在就可以縮進殼子裏,誰叫也不出來。
今日她腦子一蒙,說出了那許多的曖昧的話,現在想想真是又傻氣又膽大。
曹植不知該如何反應也是正常。
大約,他的心裏還是惦念著他的甄姐姐罷……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再往被子深處縮了縮。
傷心?自然是有的,隻是卻沒有想象的那般強烈。也許昔日種種跡象,早已在她的心裏種下了失望的種子,如今不過是這枚種子發了芽,她的失望,更加深了一層而已。
或許,從她發覺自己對曹植的戀慕起,便一直在曲解曹植的意思,也一直在安慰著自己罷。
如今卻不能再安慰下去,亦安慰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