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臘月寒天,一眾山川皆覆了新雪,銀裝素裹,河山如帶。
半坡上的茅亭外小雪紛揚,亭中的人不緊不慢地煮著茶,團球似的茶葉灑下去,沸水衝滾翻浮,如同潮來潮去的一番手法,那衝茶人一身綸巾素襦,擁著雪白的毛氅,打扮頗是文氣,蜜綠金黃的茶湯從壺嘴高高傾出,注入白瓷杯裏,又打成一個小小的漩渦,風吹起的細雪消失在蒸騰而起的熱氣中,麵前的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隨即一笑,“你又甚麼時候學了這手玩意?”
那人往後靠進椅背裏,卻是個世家子的模樣,長得眉目清朗,甚是年輕,舉手投足卻又不似紈絝,掂茶杯的手勢看上去磊落灑脫,“這凍頂烏龍,我大哥那裏也甚少喝得到的。”
“那今日可真是便宜你了,這茶葉可是雪穀門人送我的,”那煮茶人說著,絲毫不理會對方迅速凝聚起來的目光,“雪穀的大弟子親自為我煮茶,這‘潮聲雲起’手法便是他教我的。”
“你找到玄門雪穀了?!”那世家子目光疏忽清亮,眉眼之間滿是意氣飛揚。
“見是見到了,可惜穀主已閉關,他們那種人瑞級別的武林泰鬥,閉關沒個三五年不會出來的,時不待我啊,”文氣的公子說是仿佛感慨似得微微歎氣,“玄門雪穀的弟子倒還是客氣,沒你們江北的人傳得那麼神神秘秘,那大弟子也是蠻好說話的,談了些醫理,岐黃之術,要知道雪穀一向是醫術名聞天下,唉,大弟子的那個四師妹也是溫婉親和,讓人如沐春風哪,你們江左的人啊,就是太妖魔化南方的武林門派了,要我說,玄門雪穀一脈隻是地方隱蔽又不喜拋頭露麵做事而已……”
“見著二弟子洛懷冰沒有?”世家子有些無奈地打斷他。
“沒有。”
“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位穀主的人,大哥說過若能早了解一些也是好的,”那公子添了茶水站起來,深紫色的勁裝襯得整個人愈發英武清俊,“雪穀在南方武林名望頗高,如有機會我也想去拜訪,”他微微抬頭,舉目望去,山腳下一道青翠碧綠的河水,名喚若耶溪,河上吊橋積著厚厚的雪,有路過的淡淡的緋色身影,抱劍緩緩而行。“不是說這一代雪穀門下有兩位弟子最為出眾麼?還有一位就是那個最近風頭挺響的……”
“驚河夜雨司徒灼。”
“正是此人。”那世家子目光微微晃動,見到吊橋上的身影稍駐,又蹲下來,就著那一汪碧水洗劍。
“錢串子那裏買過消息了,那姑娘雖出身雪穀,卻不諳醫術,倒是承襲了老穀主一身劍法,使得淩厲又漂亮,為人又聰巧爽利,愛打抱不平,江湖上才這麼傳出了名聲。”
世家子啜茶聽著,目光卻一直投向山腳那個被銀樹環裹的溪流,洗劍的緋色身影有些滯重,微微抬手似是按了下胸前,便往前一傾,隨即一聲輕微的水響,那個緋色的影子便湮滅在了一池青翠中。
杯子猝不及防地從手裏跌落下來,又被書生眼疾手快地接住,世家子死死地盯著湖麵大聲道,“掉下去了!”
“沒有!接著呢!”書生不忿。
“要出人命了!封大夫!”那世家子一把拖過尚不明就裏並且因為好友摔自己杯子有些生氣的白袍公子,縱氣便直奔山腳而去。
那一道宛如玉帶的河流緩緩淌著,平靜無波,封大夫被隨手一搡,趔趄了兩步站在吊橋邊,便看到身旁的好友脫了鞋子,“合煦,你作甚!這天寒地凍的……”
話音未落便見到隻穿了單衣襯褲的公子哥縱身躍入水中,仿佛擊碎了一池凍玉,幸得他身形迅捷才免得被濺起的水花澆得通透,那封大夫在浮橋上揣著手爐跺腳,光看地上一堆脫下的衣物就冷得直哆嗦,好端端的,怎麼就跳河了呢,說起來這個好友的脾性也是這樣,平日裏似乎持重警醒,一有個什麼主意就風風火火暴露了少年心性。少頃,不遠處的水麵嘩啦一聲,合煦抱著一人遊上了岸,隨即又轉頭大聲道,“衣服拿來!”
封大夫見真是出了人命,不敢怠慢忙遞了他的衣服過去,誰知蘇合煦臉一橫,“我說你的!”
那一襲雪白的大氅被直接扒了下來裹在了救上岸的人身上,封大夫叫苦不迭,“我這可是上好的狐狸皮!”
合煦也不看他,自顧自地似乎想叫醒那個人,隨即又道,“封白樂你過來看看。”
這回封大夫倒是意識到事態有些不尋常,那個姑娘裹在雪白的毛氅裏,雙目禁閉,整個人仿佛如冰雕一般沒有生息,濕漉漉的頭發貼在兩鬢,已經結起了冰渣,漆黑的發色襯得雙頰愈發蒼白。
“怎麼樣怎麼樣?”蘇合煦扶著人給他切脈,忙不迭地問,封大夫切脈的手頓了頓,略蹙起了眉頭,“氣息委頓,脈象微弱,而且看情形並不是溺水的症狀,看看身上有什麼其他傷口。”
蘇合煦愣了愣,“我們兩個大男人,不太好把。”
“做大夫的眼裏沒有男女之分的,即便是禽獸也一樣治,”封白樂說這話時很是認真淡定,合煦已微微側過眼避嫌,大夫拱手說了句“冒犯了”,便將那少女的衣襟領子往下拉了點,便看到一個掌印已經露出了指尖的部分。
封大夫倒吸了一口氣,接下來已經不用看了,這手法看上去狠辣毒絕,不知道這姑娘了做了什麼要遭此下手,內傷自然有內傷的治法,若是能知道是那一路江湖門派下的手對症下藥自然好,隻可惜現在對方昏迷不醒,也隻得先暫且喂點藥養養元氣,等清醒了再做它計。
封白樂跟蘇合煦這麼說時,對方在馬車上一邊緩緩地運氣護住傷者心脈,一邊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可是明日便要動身前往試劍山莊了啊,三天後試劍大會,大哥交代的事務必得完成。”
車窗掀起了簾角,皚皚白雪中遠方露出村落的輪廓。
“不如我留些藥與銀錢,將這位姑娘托付給這邊的農戶照顧吧,等試劍大會過了再來探望,何況若是帶著她,隻得坐馬車,趕到山莊怕是要來不及。”
蘇合煦點頭附議,二人便挑了戶農家安頓傷者,小村落裏的農舍雖簡陋倒也溫暖,屋裏的炭爐燒的正旺,世家公子銀錢使得利落,主人滿口應承下來,隻是再回頭望那榻上的人時,蘇合煦的心裏驀然流過一絲奇異的感覺。
那感覺促使他回到榻前仔細地又看了遍,傷者似乎恢複了些神智,額上已經滲出細汗,手指微微翕動,又不知嘴裏嘟囔了句什麼,頭側過去顯出一絲痛苦的神色。
合煦將被子掖好正待離開,發現自己腰間玉墜的穗子竟被榻上的人無意間攥在手裏,無奈抽也抽不出,隻得用劍割了一截流蘇。
封大夫看著那一幕神色頗為微妙,以至於一路上依舊在用意味不明的目光覷那一臉正色策馬疾奔的人,臘月裏的寒風裹挾著雪花撲麵而來,蘇合煦終於回過神詢問般地瞥了眼並轡而行的人,封大夫擺手笑道,“平白無故不過來若耶溪賞個雪,倒惹得某些人紅鸞星動了啊,這白雪皚皚中竟也有桃花含苞……。”
話音剛落,馬屁股就被蘇合煦抬過手臂狠狠地提鞭抽了下,封大夫一個踉蹌俯身抱緊長嘶起來加速狂奔的馬,回頭咬牙切齒地狠狠瞪那個在後麵冷笑的人。
試劍山莊於會稽郡內,已有百年曆史,隔個三五年便會給江湖輸送一柄神兵利器,成為武林俠士追捧的中心,而今年卻是一改往常,據說此前莊主謝煙玉得了一塊上好的烏金玄鐵,絕世稀有,於是廣發江湖令,將為這次大會拔得頭籌者親手鍛造一把屬於自己的趁手武器,名器常有,而量身定做卻難求,於是江南江北的江湖客紛至遝來,有些來碰碰運氣的,有些勢在必得的,有些知道武功難敵眾人趕著來看熱鬧的,當然也有一些各門各派的探子,趁此機會給嶄露頭角的新人們摸底,一時間試劍山莊的門前賓客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
而封大夫與蘇合煦卻是悠然地牽著馬,從後門進去的。
管家畢恭畢敬地迎著二人,謝煙玉也已在內堂坐著,封白樂歡喜地一口一個世伯與許久不見的忘年交寒暄著,逗得眾人眉開眼笑,試劍山莊莊主剛過不惑之年,蓄著一把長髯美須,一邊聽著封白樂念叨這沿途軼事,一邊將目光留在了堂下那個紫衣青年身上,見他長身玉立,英武磊落,眼帶笑意略略點頭道,“封小友這位朋友倒是頗為不凡。”
紫衣青年執晚輩禮頷首笑道,“在下蘇合煦,洛陽人士,這次是跟著封兄來碰碰運氣的。”
“甚好甚好,年輕人就該出來曆練曆練,”謝煙玉千人過眼,已略微猜得出此人出身、師承當是不俗,卻也隻是拈須微笑,並不說破。
江南雪霽,晴好的日子,試劍山莊內疏梅橫斜,枯枝覆雪,園內的湖麵上早已架上了一座六七丈大小的圓形高台,湖水清澈見底,據說是山莊初建之時挖低地勢引了山泉水灌注而成的水池,如今湖底清晰可見爬滿鏽跡的鐵劍,山莊內打造失敗的兵器皆沉於此,百年以來湖底劍光與湖麵粼光互織,倒顯得莊內不似一般的山水園景。而開山的第一任莊主曾是兵戎出身,如今武勳散去,清風拂過,湖底刀兵龍吟聲聲在耳,倒有些金戈鐵馬雄壯肅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