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的文風有公安派的真率自然、清新輕俊的格調,兼具竟陵派幽深孤峭的筆觸,且時有詼諧之趣。鄭振鐸先生說,張岱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諸作,殆為明末散文壇最高成就。像《金山夜戲》《柳敬亭說書》,以及狀虎丘的夜月、西湖的蓮燈(按:均在兩書中),皆為空前的精絕的散文;我們若聞其聲,若見其形,其筆力的尖健,幾透出於紙背。柳宗元柳州山水諸記,隻是靜物的寫生;其寫動的人物而翩翩若活者,宗子當入第一流。”※
張岱性愛山水。他的整個一生,幾乎就在浙江的青山綠水間遊走、徜徉。他七八十歲時,其子張鉽還為他打造了一艘小劃船,讓他能自由地享受暢遊溪流的樂趣。張岱的同鄉兼至交祁彪佳,生前不僅是一名激烈的反清鬥士,而且也是酷愛登山臨水的文學家。張岱曾和他多次遠足踏青,品評園林,彼此視為“山水知己”。和張岱一道屢作遠行漫遊的還有劉侗、周懋穀、王思任等,張岱均稱他們為“山水知己”。劉侗曾與奕正合撰《帝京景物略》,《四庫全書總目》卷七十七說張岱《西湖夢尋》“體例全仿”《帝京景物略》,雖語有不屑,卻從一個側麵看出張岱引劉侗為“山水知己”並不為虛。
張岱曾依夢中情景設想過他死後的墓地:那是在紹興城南項王裏的石骨棱礪的雞頭山,有丘有壑,有古木、層崖、小澗、幽篁,節節有致。“壙左有空地畝許,架一草庵,供佛,供陶庵像,迎僧住之奉香火。……門臨大河,小樓翼之,可看爐峰、敬亭諸山。樓下門之,扁(匾)曰:‘琅嬛福地’。沿河北走,有石橋極古樸,上有灌木,可坐,可風,可月。”(《陶庵夢憶》卷八)張岱在世時癖愛山水自然,死後也希望能在秀山麗水的懷抱裏繼續浪漫快樂。其山水之好,即在地下修文也難以割舍。
張岱所看重的明代公安派(以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為代表)、竟陵派(以鍾惺、譚元春為代表)都是在“獨抒性靈”的旗號下展開活動的。他們在現實生活中也任情放浪,熱愛生活,追求生活情趣,並將其感受、心得付諸筆墨。這一點,也恰好合乎張岱的喜好。張岱在《自為墓誌銘》中寫道: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這是張岱在晚歲的一種自省。殊不知正是這種劣頑品性和廣泛興趣,亦造就出一個博物大家來。張岱的《夜航船》便是這種博物之著,也可以說是一部小型百科全書。其計二十個大類(部)、一百三十個子目、四千多個條目,從諸子百家、三教九流、經史子集、風土民情、人物掌故、禮儀製度直至天文地理、鬼神靈怪、山川草木、花鳥蟲獸、寶玩百貨、技藝方術,都是如數家珍,娓娓道來,令人如入勝景,美不勝收。書中所介紹的知識,可謂包羅萬象,琳琅滿目,其絕大多數至今仍然可用,需要我們掌握或知會。因為張岱又是一位小品散文大師,因此讀他的《夜航船》,亦有如在璀璨的星空下,輕蕩小舟,在習習的晚風與啾唧的蟲鳴中,去欣賞秦淮河上的串串流螢、兩岸的萬家燈火,十分有趣和愜意。
※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下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968、9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