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洪亮的嗓音在審判大廳裏回蕩。
????程家卿,男,51歲,原安寧縣縣委書記、縣人大主任、縣委常委,因犯貪汙受賄罪,挪用公款罪,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馬鳴鏑,男,54歲,原安寧縣公安局局長,因犯包庇罪、隱匿罪、非法拘禁罪,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六年;齊萬春,男,41歲,犯有故意殺人罪,情節特別嚴重,但因其主動交待,有悔罪立功表現,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齊萬秋,男,35歲,犯有故意殺人罪,情節特別嚴重,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糜誌強,男,36歲,犯有故意殺人罪,情節特別嚴重,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佘彤,男,33歲,該犯家庭巨額地產來源不明,並犯有故意殺人罪,情節特別嚴重,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金買生,男,綽號野馬,45歲,犯有窩藏罪,並參與盜殺國家珍稀保護動物華南虎,因其態度較好,決定從輕判處,判處其有期徒刑十年;章如月,女,36歲,犯有受賄罪,因其主動交待,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期三年執行;……詩人回到了西寧,因為他臉上添了三道凝重的疤痕,這三道疤痕,使他的整個麵部發生了改變。三道疤痕已經喧賓奪主,當看到詩人的一張臉的人隻得立刻轉移受驚的視線,他的朋友和同學,他不想打擾他們。
????雙十謀殺案就像一場戲,已經落下了帷幕。看到了程家卿一夥人的下場,他比乘上了飛碟,喝上了外星人釀造的美酒。罪惡得到了懲罰,正義得到神張,盡管又以艱難又曲折,但最終的審判已足以告慰“老遊擊”的在天之靈了。那個小院,他要交給塵埃去管理,他要把它徹底忘記,他隻帶出了老遊擊的遺像,和他自己的一些詩稿和劄記。背著父親的遺像,他覺得父親整個人就背在自己的背上了。而在外人看,他就像一個背著畫框準備去寫生的畫家,一個熱衷旅行,勤於采風的有點傻氣的畫家,如今的藝術家,在一般百姓的眼裏,都是一些冒著傻氣、不務正業的人,與不修邊幅有直接的關係,與墮落有間接的關係。
????朝東是一條新街,詩人走後才修建的。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高樓又光滑又規矩,好像不是建造出來的,而是用印刷機印刷出來的,詩人絕不想多看它們一眼,多看它們一眼,似乎連自己的個性都會喪失殆荊詩人向西走去,生活依舊美好,十月的陽光像西洋美人的金發,披在每一個人的肩上,每個行走的人都有自己的目標。口袋裏還有零錢,詩人用它買了一瓶飲料和兩塊麵包,轉身出來走了四五歲,他突然看到昔日的戀人,在街的對麵。他那昔日的戀人手上還牽著一個胖胖的兩三歲的小把戲,正拾級而上。小把戲上台階的時候,動作笨拙,像一隻小狗熊。而他昔日的戀人,停下來,低著頭,微笑著,回頭看她的小把戲,手依然沒有鬆。她在看她的小把戲如何走上台階,好像還在鼓勵著他。
????女人真是魔術師啊,她們能在身上變出人來,這一點,任何男人都隻能自愧不如。
????變人,這也是詩人看到過的最傑出的魔術。
????詩人定定地看著她和她的孩子,直到一個蘋果從台階上滾落下來。這個蘋果,最初是在那小把戲的手上,現在它滾落了下來。它是不是西西弗斯拚命推動的那個不斷推它它不斷滾落焉為的球呢,詩人跑過去撿起它。
????“你找死埃”詩人本能地將自己的身子隨著罵聲向後縮。一輛穿行的車輛裏扔下了一聲罵。
????等他再定神去看街對麵時,昔日的戀人和她的小把戲都不見了。
????即使麵對麵站著,又有什麼值得傾訴。詩人打消了交談的念頭,繼續向西而行。穿過熟悉又陌主的街道,他要去他童年愛去的地方,遺像的像框在背上拍打著他。過一個集留市場,再過一座隻有十多步的小橋,再往右拐,繼續前行,便可看到遊河。遊河邊是一片灘塗,灘塗邊是河堤、秋風依然是溫暖的,但已沒有了春風的洋溢,站在河堤,望著瀲灩而來悠悠而去的遊河,詩人猛吸一口氣,聞到了鄉愁。在故鄉聞到鄉愁,在離別的前一天聞到了鄉愁,這是一種獨特的體驗。像個永無魘足的孩子,詩人要把故鄉的水光山色全吸進自己的肺裏,做為留念。打算明天就離開安寧,也許永不回來。詩人看著遠處的塔影,心便像水裏的塔影,一層一層地動蕩著,那是文風塔的塔影,不是安寧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而是詩人自己沒有什麼值得安寧留戀的。詩人想,他在安寧已沒有了親人。他的身世像一場久不消彌的大霧,永遠模湖不清,也許這樣更好,他想,然後他一步步地向人形石走去。他忘不了它,就像忘不了一個老朋友。一群孩子在不遠處追嬉打鬧。
????“是不是把我忘了?老朋友。”
????詩人上前,用手親昵地拍了拍人形石的肩膀,人形石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回來了,你應該高興應該笑才對埃你怎麼不會笑了呢?”
????詩人疑竇叢生,他悶悶地坐了下來,拿出麵包啃了起來了。不遠處的孩子,停止了嬉鬧,圍了過來,像看著一個流浪漢一樣看著詩人。
????“它怎麼不會笑了?”
????詩人問。
????小朋友頓時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我爸爸說,自從發生了謀殺案它就不會笑了。”
????“那它還會笑吧?”詩人又問。
????孩子們紛紛搖頭離去:“我們不知道。”
????“老朋友,你也有許多委屈嗎?”詩人問人形石,“為什麼不笑了?”
????人形石自然是不會回答的,詩人也不希望他回答,他隻是覺得這樣做親切,也使他生發出在安寧還有一個親人的真實印象。
????“所有難堪的事,都當是被惡狗咬了一口,沒有什麼的。”
????詩人像是在寬慰人形石,又像是在寬慰自己。
????“我要睡一會兒了,你不要在我睡的時候突然笑起來,也許我的鼾聲會很難聽。老朋友,答應我,好嗎?不要在我睡著了的時候,突然笑起來。”
????詩人躺下了,枕著自己的包,包裏有他的衣服。躺下之前,他把老遊擊的遺像鄭重地放在自己的身旁。陽光仿佛停在老遊擊的嘴角,有一小片明亮的反光,詩人覺得自己是父親並排躺著的,那麼安詳。他覺得自己、父親都與大地融為了一體。他聽到父親的心跳,聽到了父親血管中血液的汩汩流動。
????詩人醒來時,太陽已經西移,河麵的西端青瑟瑟的,幽深而保守,東端卻有一片柔和的橙紅,色彩隨著河流顫動著,變幻著,活像印象派的一幅畫。詩人倦慵地站了起來,看見一隻竹排由西向東迤邐而來,竹排上還有一個漁翁和七八隻魚鷹,頓時來了精神。
????不用人力,竹排順著河流漂來。他丟下他的包和老遊擊的遺像,向河邊走去。這樣,隨著竹排的靠近,詩人看得更清楚了。有著古銅色臉膛的漁翁像穿衣服的一尊雕像,而魚鷹是黑色的,好像夜的碎片。它們一會兒下水,一會兒又被漁翁的竹竿挑起來,抖動著翅膀,沒有片刻的自由,沒有片刻的休息。有時,詩人看見小小的銀片被魚鷹吞了進去。
????吞下小的,吐出大的,這也是由魚鷹脖子上的那個繩套決定的。詩人靜靜地看著,沒有說話,也沒有與漁翁打招呼。竹排在詩人眼裏不是特意做著停留,沒有多久,竹排載著漁翁和魚鷹遠去了。詩人目送著竹排遠去。場景、人物、關係,河流、竹排、漁翁、魚鷹都是原來的,一點沒變。仿佛是故伎重演,與季節的轉換一樣,這河流,翻不出什麼新型的泥沙,但是它能翻出沙礫中的金子,照亮我們的眼睛。
????陽光無視這些事實,它們隻是在雲朵潔白的枕頭上細心地繡著花,鑲著邊,太陽就要落山了,白天就要過去,得抓緊時間。詩人又回到人形石的旁邊,包和老遊擊的遺像,都在,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四下裏沒有人,剛才的那群孩子早回家了。
????暮色漸濃,河水流淌,他也有些累了。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馬鳴鏑這個人來。用電棍往自己身上抽,自己與他無冤無仇,他竟然打得那麼狠。這個人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越想忘越忘不了。這種人諂上欺下,暴戾狠毒,心甘情願做奴才。主子想到了的,一點他就通;主子沒想到的,他馬上替主子想到了。他所有的工作,他的跑前跑後的服務,都是在為自己的主子做心理按摩。等他死了,哪天送去解剖解剖,看看他胸膛裏是不是存在著一顆狼心,兩葉狗肺。他那石榴般飽滿的大肚腩裏,也不知貯藏了多少民脂民膏。詩人記得他的臉,河馬的臉一樣醜陋無比的臉,這樣的臉,在官場的染缸裏並不少見。從本質上來說,他又像一條時刻窺伺著主人臉色的無尾狗。這世上隻有這種叫四不像的動物,而馬局長,卻是一種八不像的動物,他什麼動物都像,就是不像人。想起他,詩人就氣不打一處來。想起他,詩人的許多夜晚進入了噩夢。
????現在好了,水落石出,風霜高潔,但願今晚不會再在夢中遇見這條無尾狗了,詩人心裏痛快的想著。
????詩人想喊出一聲什麼來,但他沒有喊,也沒有說話。他抑望著天宮,星星在代替他說著閃爍不定的語言。
????他要離開了,他背起老遊擊父親的遺像,背起包。這時,他身後黑暗中的人形石突然爆了發出一聲大笑來,然後又是一聲,……像瀑布一樣暢快淋漓的笑聲,像銀河一樣明媚燦爛的笑聲,在水上漂著,笑聲像河上的船,水上的燈,一直向東飄去。
????詩人沒有轉身。老朋友,這是你在為我送行吧,詩人想。
????不管前麵是什麼,我們都要迎上去麵對它,詩人邊走邊想。
????畢竟是打了一個漂亮的勝仗,雷環山臉上的笑意比過去更為濃厚,但一般人發現不了。大家以為他的笑容沒有變,正如大家以為他的白發還是依然故我沒有增加一樣。還有幾個月,他就要退休了。現在他每天會收到不少的信,除了讚頌他的正氣以外,還對當前的社會風氣表示了憂慮,有的人在信中希望雷環山老將出馬,糾正自己多年的冤案,還自己一身清白,還有揭露腐敗問題的,探討法律問題的。其中一封匿名信有一個新鮮建議,讓雷環山在忍俊不禁的同時又多了一些思考。信中把一些既能把國家的經濟搞好,又能把自己的腰包搞得很沉的幹部命名為“斑馬幹部”,意即一半優點一半缺點的幹部。
????他希望法律能網開一麵,容許斑馬幹部們將功折罪,完成了多少利潤之後可以減去多少多少年刑期。他的理由是一個有權力的幹部就像坐在飯桶裏,坐在飯桶裏的人不沾一些飯粒出來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是超人。他的另一個理由是一般有權力的幹部隻要不判死刑,不是當即押赴刑場正法,他就能動用關係減刑,甚至保外就醫,或者得到勞改幹部的恩準,像風箏一樣被放飛到監獄的大牆以外。與其如此,不如公開給他們減刑好了。
????這話有些客觀,又有些主觀,有些激憤,又有些無可奈何。
????法律可不是飯桶,雷環山想。
????像長老一樣寬厚仁慈,姑息遷就,這可不是法律的,雷環山想,法律隻能在它看到的地方產生公正,雷環山又想。
????信仍源源不斷而來,這天,雷環山又收到一封有趣的信。也是一位無名氏寫來的。
????信中寫道:“前幾天,我在一條河上看見了一群捕魚的魚鷹。魚鷹們吞下小魚,而吐出小魚。吞下小的,吐出大的,這是魚鷹的特點,有時候法律也有這個特點,我把它叫做法律的魚鷹屬性。要看法律的公正與否,就要看它在多大程度上擺脫了這個可怕的魚鷹屬性。”
????“不,不,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確,小人物太小了,任何錯誤一出現在他的身上,立刻泰山一樣顯眼;而大人物又太大了,他們所犯的錯誤,不會是別的錯誤,隻能是大的錯誤,如果小人物犯的錯誤與大人物相同,那麼結局通常是,人小人物被緊抓不放很快就會被法律的漩渦吞噬,而大人物呢,還在水麵逍遙著,他有一個永不褪色的救生圈,那就是他的特權。”
????“林彪和程家卿比,可謂大人物與一個小人物吧,誰逍遙得了呢?”雷環山又想道。
????又有一信寫道:
????“我記得馮玉祥將軍有一句十分有見地的話:做官即不發財。他把這句話燒製在了一隻飯碗上,以示後人,我看在安寧能棒起這隻飯碗的官人不多,倒是與馮玉祥將軍唱反調的人不少。”
????“最後,我感謝你和你的同事為安寧所做的一切。你們高尚的人格,執著的精神,坦蕩的襟杯,安寧人民永遠不會忘記!”
????幾乎在雷環山收到信的同時,安寧縣博物館的同誌也收了一封信。
????拆開信的人看後,笑得前仰後合起來。
????如鐵吸石,幾顆腦袋湊了過去。
????一個好建議!把城西郊的那一大塊人形石當作文物保護起來。它是對安寧曆史“哭”與“笑”的見證。它見證了二十世紀末發生在安寧的讓人又哭又笑的震驚全國的聞所未聞的一場謀殺案。案發前後,來人形石散步的安寧人聽到河水一直在哭人形石也在哭……今天,河水該笑了,人形石也該笑了吧……今後在石頭上刻下安寧的每一次值得銘記的“哭”和“笑”,還可追記到能記起的過去,你想,那麼一塊又會哭又會笑的石頭全中國哪兒還有第二塊。保護得好,後人在哭笑人形石關於評說著安寧的“哭”與“笑”的曆史,還有“哭笑不是”的故事,說不定能吸引來無數旅遊者。到那時,說不定還真值錢哩。旅遊人數一增多,安寧笑了,也就不會再哭窮了。“國寶埃”有人評價道。
????大家齊聲附和道:“也是啊,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