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倆如果都白白死在槍下,不是讓世人去恥笑嗎?那些心裏忌恨我們的人,受過我們羞辱的人,表麵上對我們笑,背地裏卻對我咬牙切齒的人,不是從此可以手舞足蹈了嗎?隻要你能活著出去,一切又將不同,也許齊家又會是另一番景象,那時候,我也會含笑九泉的。那樣,我們兄弟倆就不算白活了,我們也就對得起母親大人了。你忘了娘在世上是怎麼活過來的——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兩個孤兒,忍辱含垢,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哭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哭上一回,隻能在深更半夜裏躲著被窩裏低低地哭,隻能打碎門牙往肚裏咽。一個婦道人家,頂著地主婆的帽子,能活過來就不錯了。你忘了娘為我們所吃的苦嗎?那苦,車載鬥量,也裝不完,量不荊你難道就忘了這一切嗎?——那時我們過日子,像頂著一個黑鍋在過日子,又黑又沉,好不容易,我們翻了身,手頭有了錢,榮華富貴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麼了。盡管我們現在雙雙在押,但隻要你活著出去,我即使走了,母親雖然也會憂傷也會悲痛,可畢竟她能見到你,對她來說,這是多麼大的寬慰埃也許有一天我們齊家能重新光大。哥,你答應我,坦白了,我是死有餘辜,而你不同。”
“好弟弟,什麼壞事都是我幹的呀,你別逼我了。我心裏麵亂糟糟的。是哥對不起你,對不起娘,我隻是拚命地追求利益,追求權勢,不顧一切,冒著風險。我不知道,榮耀裏麵藏著風暴,就像不知道繡花鞋裏有時也會藏著小小的匕首一樣。我多傻,現在我才明白,無論多大的保護層,都是氣球式的。它保護著你,可是它受不得一測,越大的保護傘,越不經刺。小保護層也許你隻能用錐才能擊穿它,而大的保護層也許你隻要用一根針就可以刺破它,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可是已經來不及挽救了。我們幹的壞事太多,罪孽深重,也許沒人能救得了我們。我害了你。好弟弟,你能原諒我嗎?”
“不是你害我,而是我害你。若不是我自己懵裏懵懵去幹那些事,也不會連累到你埃”“可那是我讓你去幹的呀?”
“你叫我幹,我如果能機靈一些,幹得漂亮一些,也不會露馬腳的,是我該死,我該死埃”“——你這話叫做哥哥的無地自容埃你不能怨自己,人算不如天算,命裏該有這麼一著,逃也逃不掉的,沒什麼,我認了。”
“那哥,你就答應我,把該說的說了吧。”
“說也要把它當作籌碼說出去,否則就沒價值了。時機不當,左右為難,到時候難免腹背受敵。現在還沒必要與程家卿反目成仇,得罪一個,那就得罪所有的了。”
“哥,你還沒有想明白嗎?不會再有機會了,你還對程家卿抱有僥幸心理,你還對他抱有一線希望。他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早已引起公憤了,你放棄你的希望吧,不是計劃不周,我們怎會落到這種地步。再說,你的那位幹爹,也早與我們貌合神離了,他不會幫我們的。”
“不要這麼說!”齊萬春嚴厲地製止道。
對齊萬春來說,齊萬秋的話簡直是一種褻瀆。他始終對他的那位握有重權的幹爹寄以厚望。或者說,他不會輕易否定自己對死心塌地一路追隨的意義。即使在性命攸關的當口,一隻附著在馬尾巴上的蒼蠅又如何看到它附著的馬已是麵臨深淵呢。
“你該配了。哥。”
旁觀者清,齊萬秋以旁觀者的姿態來提醒他的兄長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不管怎樣,他不會拋棄我們的,他一定會來救我們的。就算是我在做一個夢,我也希望自己永遠在夢中,不必醒來。”
“哥!”齊萬秋如受當頭一棒,雙拳揮舞著,大聲喝道。
“你不要再這樣消沉不去,也不能再這樣麻痹自己!”
齊萬春開始一聲不吭。一個從美夢中醒來一眼就看到悲慘現實的人是痛苦的,他不願醒來,如果他知道現實是這樣殘酷。
“哥,你回答我啊!”
齊萬春依然一聲不吭。
齊萬秋依然在喊,其聲如沉鍾暮鼓,似在喚醒世間的迷路人。齊萬秋在不斷地喊著,聲音變得又悲愴又淒厲,而且生硬、嘶啞起來,像這同樣黑的夜裏梟怪的磔磔的聲。聽起來,如同屠刀刮在人的皮膚上,令人不寒而栗。
“哥,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哥,你不回答我,我就死給你看。”
眼見勸說無效,齊萬秋的頭突然撞響的的大春一般著了魔似地向鐵柵欄撞去……血帶著鹹腥帶著溫熱帶著義無反顧的決心帶著一種勸告之後無效的悲憤汩汩滔滔地湧了出來。第一批淋漓盡致的鮮血暢通無阻地滑過齊萬秋的全身,像一條搽了爽身粉的細長的蛇。他的額頭,他的腦後,他的頭頂,他的鼻腔,他的下頦,他的手臂,他的衣服上全是血。血一直流向他的腳踵,灌進他的鞋子裏,又從鞋子裏跑出來,笑聲似地向外溢著。如果在白天看,他的臉像一個他小時候過節時愛玩的紅喜蛋,但由於是黑夜,血的紅色被掩蓋。不知是夜色染黑了血色,還是血色滲進了夜色,因為血的加入,夜開始流動。
“二子,你不要命了!”齊萬春的吼叫幾乎與齊萬秋的血一同湧出。
血在拚命地流,齊萬春拚命地喊。齊萬秋在拚命地用頭撞向柵欄。
血洋洋得意地在流,齊萬春在痛苦揪心地喊著,齊萬秋在盲目地用頭撞向柵欄,好像頭顱已不是他的頭顱,而隻是他舉起來的一把斧頭,他是用斧頭在砸開什麼。
血不斷地流,因而流速在減慢。最後,血變成一粒粒的,順著黑色的柵欄一滴一滴地在向下滴,如同火焰般的珊瑚在融化。那鮮血,在這黑夜中,流到地上,很快聚成一團,像是原始森林裏長年無人采摘的一朵古怪的蘑菇,受了地氣的滋潤和地仙的點化,頃刻之間茂盛而濃稠起來,大而神秘。
“二子,你去死吧!你想去死你就去死吧!”
齊萬春在發狠狠地詛咒著,他的手搖得鐵欄發顫。他的腳猛力地朝著束縛他的鐵柵欄踢,仿佛齊萬秋的自戕行為是鐵柵欄的錯,他也忘了疼痛,他隻是在想弟弟的一片苦心。盡管近在咫尺,齊萬春卻不能製止他的瘋狂的弟弟。他為此而負疚,為此而痛苦。
“二子,你為什麼要傷害自己呢?”
“二子,我答應你!你聽到了嗎?”
齊萬春幾乎用整個身軀、整個生命和整個靈魂在高喊。他的心如同一尾苟延殘喘的魚,已被無情的現實翻來倒去,剮得體無完膚遍體鱗傷了,他的心在流血。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齊萬秋大笑著停止了他的瘋狂舉動。他的笑裏有著成功的喜悅,能與凱旋的號角比美。笑完,他撲在鐵柵欄上,雙手無力地垂下,身子一動不動,像一個電死在鐵絲網上的越獄者,血依然在流,流著,流著,就成了強弩之末。
“要不要請人來?”齊萬春用關切的語調問道。
“天很快就要亮了,不必了。”齊萬秋的聲音卻很微弱。
“萬秋,我們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我們談了半天,喊啊叫啊的,也沒有人來製止我們。”
“也許臭大蓋帽都睡了。哥,不要說什麼圈套不圈套的。有時候圈套是花環,有時候圈套是花圈。你交待了,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棄暗投明。棄暗投明了,你就有生路,這是雙向選擇啊,對雙方都有利埃有利必圖,這才是經營之道啊,也沒有什麼可恥不可恥的。虧你從商這麼多年,你答應了我就好。你好好交待,同時我還可以替你背一起罪過來。”
“萬秋,哥哥謝謝你了!”
“不用說了。你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就很好。我死,是為齊家死,我死也瞑目;你活,是為齊家活,你會活出齊家的聲望來,活出一片齊家的新天地出來。人活著,誰都有錯,你還可以改,還可以重新做人,還可以重整旗鼓,重振雄風。”
“萬秋!”齊萬春情緒激動,神色亢奮,他真想緊緊地把他的兄弟擁抱在懷裏,無論此刻他多麼肮髒,“你還挺得住嗎?”
“哥,沒……什……麼。”齊萬秋仿佛用盡了他的全身氣力才吐出這句話來。
齊萬春曾經深信程家卿是他的救生圈,而他的那位幹爹是搭救他上岸的豪華輪船,但在一夜之間,他改變了信仰,有了新的想法。既然如今救生圈已不知身在何處,而豪華輪船又遙不可及,他想不如將救生艇和豪華輪船一齊賣了,賣個好價錢,這樣,才沒有厚沒自己曾經有過的成功商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