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臉上寫滿桀驁,一舉一動間都充滿自信,如同兩百年前,他大敗魔界三千軍,騎在火麒麟上得勝還朝。那時他尚年輕,眼角眉梢都是毫不掩藏的嘚瑟。火紅的衣袍灌滿烈風,發絲飛揚,戰靴鋥亮。彼時,她剛剛曆劫飛升,跟著一群小仙擠在南天門,看他三軍整肅,意氣風發。她暗暗地想,無數日夜的修煉,曆劫時光的苦熬,原來都是值得的。若不成仙,怎有機會目睹火神風采?那一刻,他在她眼中閃閃發光,成了她成仙的最佳理由。
殺死猛虎的祝重黎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鮮血,走到旺曉竹身邊:“還躺著幹嗎?起來!”他語氣凶狠,把旺曉竹飄遠的思緒瞬間拉回現實。她抬起糊滿淚水的臉,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粗糙而溫暖的手掌就伸了過來,拉住她:“沒事了,它已經死了。別怕。”
……誰說我怕了?我是想說我腿麻了,讓我緩緩啊喂!人家是高貴冷豔的仙,不是普通弱女子!
可是,他的聲音好溫柔,手心好溫暖,胳膊好有力,胸膛好寬闊……咦,胸膛?旺曉竹抬頭,正看見他略有胡茬的下巴,嚐試蹬腿,卻發現腳懸空了。他把她打橫抱起來了!原來,會哭,還……還有這種福利嗎?
祝重黎看旺曉竹傻傻的,不屑地哼了一聲:“看什麼看?走了,我送你回去!”天知道他逃跑怎麼會被她發現,可他遇到危險,她不管不顧衝出來擋在他身前,對那頭吊額猛虎大叫“受死吧”的時候,他還是止不住心跳加速。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他比誰都領會得明白。國破家亡時,昔日的奴仆、大臣逃得比誰都快,隻有她傻,不自量力地擋在他身前,妄圖幫助他。
“祝重黎,你不跑啦?”旺曉竹纖細的手揪住他的衣襟,可憐兮兮地問。祝重黎頓了一下腳步,又重新抬腳:“嗯,不跑了。我跟你回南國。”他不跑了。這個女人說要保護他,而他,願意把性命交到她手裏,賭一把。
旺曉竹鬆了口氣,從一開始她的呼吸就不正常,她緊張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這樣抱著她的祝重黎,這樣英勇的祝重黎,這樣真實的、有胡茬的祝重黎,他終於從神壇上走下來,走到了她身邊。
她笑了。邊笑邊流淚。
祝重黎氣得叫起來:“旺曉竹!你做什麼?為什麼把眼淚、鼻涕擦在我衣服上?!”他邊說邊把她往地上扔,忘了旺曉竹還牢牢攥著他衣服的領口。
嘩啦一聲。
旺曉竹的眼淚戛然而止,下一刻,她呼吸急促,血壓飆升,臉頰充血:他的衣領被她這個大力女神仙,給撕開了!
祝重黎一字一句,惡聲惡氣:“你這個女流氓!”
旺曉竹按住胸口,搖搖欲墜:天!她找到了烈火印。
祝重黎低頭瞥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肌膚,幾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她害羞的樣子,比哭泣的樣子美一百倍。
(四)你笑起來真好看
這幾天,旺曉竹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扯開祝重黎的衣服。她掀起車簾盯著他,用目光把他“脫光”了無數遍。終於,祝重黎再也忍受不了她這樣赤裸裸如野獸一般的目光,便於某日某夜花好月圓時,把她堵在了驛站的池塘邊。
“旺曉竹,你是不是喜歡我?”他的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眼睛眯起來,低頭望著她,渾身上下散發的荷爾蒙令人崩潰。
總算,旺曉竹記起了自己高貴冷豔的屬性,從頭到腳掃了祝重黎一遍:“你為什麼這麼認為?”他的頭垂得更低了些,聲音好聽得讓人不由自主地緊張:“你看我的目光,像要吃了我。”一瞬間,旺曉竹的臉紅成了熟透的柿子,她後退一步,叫道:“我隻是好奇你鎖骨上的胎記而已!”沒錯,烈火印被下凡的火神封在了體內,她隻要接觸到它,念一個咒語,它就會收回散出去的三昧真火。
“這個啊。”他微仰起頭,懶洋洋道。下一秒,他唰地扒開衣服,露出整個胸膛。
旺曉竹激動得快要哭了。八塊腹肌耶!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火神大人呢!她勉強撿回矜持,言不由衷:“流氓!”
他不動,就這麼站在她麵前,聲音裏含了笑意:“讓你一次看個夠,免得你總盯著我,我不舒服。”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不舒服,反正她目光裏像含了電,盯得他如芒在背,開始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時不時緊張。
……裸露的肌膚近在咫尺,被封印的烈火印觸手可及。她隻要伸出一根手指,念一個咒語,就可以擺脫哭哭啼啼的命運,離開這個空氣汙濁的人間,一身輕鬆地回到瑤池仙境,無愛無欲,清靜度日。
可是,她的手臂像灌了鉛,怎麼都抬不起來。
她抬頭,眼前的祝重黎劍眉星目,坦坦蕩蕩地立著,是她喜歡的模樣。她跟他,好不容易才親近了一點點,如果她就這麼離開,她是不是再也沒有機會,如同這般,站在他身旁?
旺曉竹扭過頭去:“把衣服穿好!你不冷嗎?”
哦,她關心他冷不冷。心裏湧上一點甜,他從善如流,邊係衣帶邊說:“你不喜歡我,那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讓我留在你身邊?”
旺曉竹被問得眼淚唰地流下來。她能不能說她是為了烈火印啊?說了他也不會信吧,哪個正常人會相信這種怪力亂神?
“還有……你為什麼,會用幻術?”他問的,是第一次見麵時她輕而易舉改變他容貌的事,“又為什麼,遇見猛虎反而束手無策?”
那次,是失誤啦!旺曉竹在心裏說。
南國都城繁華如故。
對於一座半年前才經曆過改朝換代的城市來說,這恢複能力算可喜可賀,可看在有心人眼中不免傷心。自從進了京,祝重黎便陰鬱了不少,而整日忙忙碌碌,隻能待在驛館裏的旺曉竹進入緊鑼密鼓的待嫁階段,一天也見不了他一麵。她賭氣,夜半潛入他的臥房,想要霸王硬上弓,解除烈火印,解救自己後重回仙界,卻最終在床邊躊躇不前。
他睡著了,安靜地躺在枕頭上,蹙著眉、抿著唇,比白日裏看起來還要嚴肅。他肩負重擔,日日奔波,一邊躲躲藏藏一邊聯絡舊臣。旺曉竹有些心酸,怎麼可以這樣呢?把昔日威風八麵的火神折辱至斯,司命好狠的心!
揭他衣襟的手方向一轉,轉而掖了掖被子。他忽然睜開眼睛,帶著點蒙:“你怎麼在這兒?”旺曉竹咳嗽了一聲掩飾尷尬:“我來跟你說幾句話。”
“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在忙著做什麼,你自己要小心。”
祝重黎笑笑,迷迷糊糊地說:“沒事,不是有你嗎?”
她是說過會保護他沒錯!可是:“我的外掛隻剩兩次,你知道的。”那天水光正好,月亮正圓,旺曉竹為美色所迷,對祝重黎和盤托出自己的身份——至於他的身份,那是天機,她不敢泄露。
“散仙?”他疑惑地望著她,“因為著了火,所以這麼愛哭?”
他捧腹哈哈笑起來。旺曉竹被他感染,也忍俊不禁。在她麵前這樣肆無忌憚、不隱藏情緒、活潑又鮮活的火神,她頭一次見,於是,留在人間的僅有的一絲絲後悔也消失殆盡。
祝重黎抬起頭,看到旺曉竹笑眯眯的臉,愣了一下,忽然安靜下來,在她唇上點下溫柔的吻,他在她耳邊輕輕說:“你笑起來,真好看。”
那一刻,星光大盛,月色無暇,旺曉竹的心裏落下一顆甜蜜的種子,在過往種種的澆灌下迅速生長,長成了參天大樹。
沒錯,她說過會保護他,她會踐諾,給他藏身之所,可是她還能保護他多久呢?封後大典在即,她身為神仙,不嫁凡人,屆時,縱使不願,也隻能回到仙界。
她在凡間的日子,不多了。
(五)讓你做中宮之主
旺曉竹被關在驛館裏,悶得快要長蘑菇了。這日,她終於下定決心從後門溜出去逛一逛。
院子裏靜悄悄的,守衛們不知道躲去哪裏偷懶了。她藏在樹後躡手躡腳,卻隱隱聽到了人聲。
祝重黎的身影隱在柱子後,從旺曉竹的角度看,隻能看到他伸手遞了什麼東西給一個陌生的女子。那女子沉默了一瞬,低頭柔弱地回答:“我知道。”他親昵地拍拍她的肩,順手幫她把不聽話的長發別到耳後。
本來不錯的心情瞬間敗壞了。嘴裏像剛吃過新鮮的檸檬一樣微微發苦。她為了他留在人間,為了他舍不得化解心口的真火,忍受莫名其妙流淚的痛苦,即使一天隻能見他一麵,聽他說一句話,她也心甘情願被困在這一方小院子裏,隻為了跟他相處得再久一點。
可他呢?他背著她私會其他漂亮女孩子。
真是不甘心啊!
旺曉竹邊哭邊悄悄地尾隨情敵。
巷外的拐角。
“名單都在這裏了。答應我的事,你要做到!”
另一個男子的聲音似曾相識,旺曉竹幾乎立刻就想起來:是代表皇帝迎她進京的那位禦史大人!
“老太傅良禽擇木而棲,最是明理,自然不會參與謀反,全是那廢太子一手操縱的。蘇姑娘放心。”
這個什麼蘇姑娘背叛祝重黎!她出賣了他,把他舊部的名單交給了歐陽簡。不行!不能讓他們走出這條巷子。不然,不僅祝重黎所有的努力都將化為烏有,他更會有性命之憂!
晚上,旺曉竹睡不著,坐在客房的屋頂上喝酒。遠遠地,她看到祝重黎進了院子,就扔了一片瓦吸引他的注意:“喂!上來陪我喝一杯。”她搖搖手上的壇子。他皺眉,微一猶豫便縱身上來,拿過她的酒壇,就著喝了一口。
“神仙也喝酒?會醉嗎?”
旺曉竹笑眯眯的:“不會!凡間的酒喝起來像水一樣。”
他也笑:“那真可惜。”
是啊,多可惜!她今天為了篡改兩個人的記憶,用掉了剩下的兩次用法術的機會,這一生再也沒了用外掛的機會,也再也沒有機會回仙山了,更別提,她胸口裏時時灼燒著的三昧真火,正永無止境地灼燒她的心。
“重黎,後天,就是封後大典了。”那個她從來沒上心過的大典,那個她以為她永遠都不會參加的大典,回不了仙山的她,隻能按照瓊琚郡主的人生走下去,參加封侯大典。她,就要嫁給歐陽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