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漆雕醒
我希望羅薇突然死去。
最好是心髒病,就像電視裏常常出現的情景,她捂住胸口,痛苦地一頭栽倒在地,救護車呼嘯而去……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走出手術室,摘下口罩,職業性地搖搖頭: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然而這樣的場景不太可能出現在羅薇身上。她的精力太旺盛。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量都沒讓她的臉上呈現出半點疲態,鎂光燈下的那個女人依舊美輪美奐,她才二十六歲,雖然在模特界已經算高齡。
環顧身邊的幾個女孩子,她們的眼神裏都流露出同樣的嫉恨交加。她們和我一樣,都是這家廣告公司的新進模特兒,我們之間的關係一般來說限於互相提防、敵視、競爭以及詆毀。我們因此而被這個圈子的上層視為菜鳥,因為我們連虛情假意都還沒學會。
不過現在我們至少有了一個共同的仇恨對象——羅薇是公司力捧的頂級模特,入行十年,按規矩,我們得稱呼她為前輩,但私底下。大家都叫她“老不死的歐巴桑”。雖然在常人的眼裏,她並不算老。
說實話,除了年齡之外,她實在沒有別的可挑剔的地方。
最高的出鏡率、最好的攝影師、最優厚的廣告代言費……每一樣都叫新人眼饞,但這不是我們憎恨她的主要原因——我們恨她,是因為她已經高高在上,卻還是要近乎變態地霸占每一個機會。比如現在她正拍攝的這個絲襪廣告,這其實是一個小廣告。之前還說嫌錢少不肯,卻在最後一刻出現。於是我就不得不收起已經擺好的POSE,回到冷板凳上。
“大家都好好學習學習前輩是怎麼拍這類廣告的,仔細看好,經驗學到自己身上就是自己的寶貝。對你們是有好處的。”公司的培訓導師打著圓場,但這些話平息不了我的憤怒, 他們憑什麼就斷定我不能做得比她更好?
“哼!你才十六歲,進公司還不到一個月。能想到你做替補就該偷笑了。”旁邊的歐莉莉冷笑著打量我的咬牙切齒,“我可是等了半年才接到電話的,不過我想得開。誰叫我沒後門可走呢。”
歐莉莉口中的“後門”是指我的姑姑顧曉芸,她去年在這裏謀到了一個創意總監助理的職位,然後便把我引薦了進來。
“十六歲怎麼了?十四歲人家就參加模特大賽得冠軍了,成名要趁早!”顧曉芸如是說,“文雨,你多好的條件啊。一米七四,比例這麼好,天生的模特啊!你肯定會大有前途的,我看好你!姑姑幫你,有機會就得抓住。考大學怎麼啦?大學畢業又怎麼樣?跟那麼多人搶一個飯碗,一個月拚死拚活掙一點點錢,不到月底就花光光,還得你媽媽貼補,白菜鹹菜這種窮日子你們還沒過夠啊?”
我打了個寒戰。
自從五歲那年父親過世之後,我們母女一直相依為命,母親的工作是商場營業員,每天回家都拖著兩條已經站得僵硬浮腫的腿。要她如此敬業是因為害怕失業,失業不僅僅意昧著饑餓。我們還會被趕出這間廉價的租屋。街道上充斥著無數邪惡的眼睛。我常常會在街上被人跟蹤。比同齡人高出一大截的個頭也讓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這招惹來不屬於我應該去應對的醜陋目光。我怕得發抖,常常跑著回家——狹窄、陰暗、破舊的屋子——但至少我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躲避。
母親最近一直在咳嗽,她說沒事。但是我更害怕,因為她常常在這個問題上撒謊。她害怕進醫院:吃得起藥就吃不起飯,貧窮是更可怕的疾病。
羅薇這個絲襪廣告的代言費是10萬元,新人是1萬。我需要這筆錢,至少它可以讓我的母親請幾天病假而不必為扣除的工資心痛。
攝影師劉成對我印象很好,他說我的腿形是他見過最棒的,他相信照片拍出來一定會非常美麗,他覺得我會紅。我感到機會來了,然後羅薇也來了。帶著她遲到的傲慢。把我的機會撕成了碎片。
課堂上語文老師說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東西摧毀——我想是的,我遭遇了悲劇。
我咬著牙看著羅薇,化妝師餘嵐在給她化妝。她對新人總是呼呼喝喝。必須坐得筆直,一動也不許動。就像木偶一樣讓她擺布。可是現在。羅薇卻以一種極其慵懶的姿勢靠在沙發上,她的懷裏甚至還抱著一隻波斯貓。據說羅薇成名後就一直帶著這隻貓開工,我估計那是因為她沒有朋友的緣故——高處不勝寒。
“阿喜。阿喜乖。”她不動嘴唇地喃喃著。
那是一隻肥胖的大貓。毛色純自如雪,一隻眼睛綠色,一隻眼睛藍色。神情和羅薇一樣傲慢而慵懶。
羅薇把一塊精致的巧克力喂進波斯貓的嘴裏,它貪婪地吞噬著。我則咬緊了下唇——我知道那種巧克力,意大利進口的,商場裏一百元隻能買四顆,無數次我站在櫥窗前看著它精美的包裝吞咽口水。 人命不如貓。 拍攝開始了,羅薇在波斯貓的額頭上親了一口,然後把它放進了一隻漂亮的粉色貓包裏,胖貓對於這華麗的囚籠並不排斥,它蜷縮起身子,進入睡眠。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羅薇一個人的身上,她不停地變化姿勢,做出風情萬種的樣子。我悄悄地移到貓包的旁邊,桌麵上還散落著幾顆美麗的巧克力,我剝開一顆,然後把貓包的拉鏈小心拉開,貓被驚醒了,我把巧克力在胖貓的鼻子前一晃。然後扔出了門,胖貓對於美昧食物仍然保持著動物的敏捷,它連忙跑出包來,追逐巧克力而去,確定沒有人注意我之後,我跟在貓的後麵走出工作室……
半個小時之後,羅薇看著空了的貓包開始尖叫。
她的助理和工作室的工作人員手忙腳亂地在房間裏亂竄。
“阿喜——阿喜——”
我覺得十分痛快,尤其是看見羅微那丟了魂的臉時。
“誰幹的?!”她失去了控製。完全沒有平日的公主淑女樣。她歇斯底裏地大叫著:“貓不可能自己拉開拉鏈!一定是有人把它偷走了!你們把阿喜弄到哪裏去了?!”
“這樣,這片子趕著交呢。不如我們先拍著,貓我們派人去找……”
“找不到阿喜,我就不拍了!”羅薇號叫著打斷助理,“找不到它。你也別千了!”
“可是……”
“查,給我查!”羅薇惡狠狠地說,“在場的一個都別走,都有嫌疑!哼。我知道你們怎麼想的。但你們知不知道我家阿喜脖子上可戴著一條鑲了鑽石的帶子。價值兩萬元。你們以為偷貓不犯法嗎?隻要我報警,兩萬元可夠坐一陣子牢了。想想吧,姑娘們。你們的前途……現在還來得及……”
有人說,羅薇媚笑的時候可以顛倒眾生,沒想到她獰笑的時候也是如此——我覺得天地都開始旋轉,胃腸裏翻江倒海。
歐莉莉在看著我。我發現她的眼裏藏滿了幸災樂禍。
槽了,她一定是看見了!我心跳加快:她會告發我嗎?
“姑娘們,都愣著幹什麼,快幫忙找找!”羅薇的助理說道。“找著了阿喜,羅小姐一定會有重謝!”
“不止重謝。我還會好好提攜她!”羅薇在一邊高聲補充道。
在這一行最需要的就是提攜和機會,尤其是大牌的力量,借東風乘舟破浪。這道理大家都明白,於是“阿喜阿喜”的喚貓聲立刻響成一片。
我奔出門。
那隻肥貓被我扔進了巷道裏的一個垃圾箱,並蓋上了蓋子。那裏很少有人去,現在又不是垃圾清理時間,它應該還在那裏。
我不相信羅薇所謂的提攜——誰能找到貓證明誰的嫌疑最大。我可不是笨蛋,我隻想趕在歐莉莉告發我之前。讓這隻貓自己回到羅薇的身邊。
它不會說話,所以羅薇永遠不會知道綁架它的人是誰。
走進巷子。我立刻鬆了口氣——和我離開時一樣。垃圾箱安靜地立在巷道裏。蓋子沒有被移動的跡象。
我揭開蓋子,一股血腥昧立刻撲麵而來!——隻見阿喜一動不動地躺在垃圾箱裏,白色的毛幾乎全被染紅了。它的鴛鴦眼依舊圓睜著,角度剛好與我上下相對——它用看著劊子手的目光看著我。
怨毒,仇恨,絕望。
它已經死了。
我幾乎跌坐到地上。
怎麼會這樣?!我離開的時候它還在為了被囚禁而憤怒咆哮——它的身上有一道一道的傷口,皮肉開綻——我無法判定那是抓傷還是刀傷。隻知道它在死前經曆了極度的痛苦。
是野狗嗎?它們和貓是天生的仇敵。我搖搖頭,野狗不會在咬死一隻貓之後還會把蓋子重新蓋好。
隻能是人!
我打了個寒戰——因為我突然想起在我做完這一切回到工作室時,歐莉莉並不在房間裏,後來我在衛生間裏看見了她,她正在那裏拚命地擠壓洗手液洗手。還有,她的衣服不是她之前所穿的那一件j
天哪!我捂住嘴,一幕可怕的場景衝出腦海:歐莉莉跟蹤我。她看見我把阿喜扔進了垃圾箱,等到我離開之後。她走到了垃圾箱旁邊。拿出刀……阿喜在掙紮,可惜它的對手的體積實在太龐大,而它又是一隻被剪掉了指甲身形笨重的胖貓,於是它死了,它的血染紅了自己的皮毛,也濺到了凶手的身上……歐莉莉衝進衛生間,她換下了血衣,做模特兒的總有備用衣服可換……
糟糕!
我驚駭地轉身——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地方,再晚我將百口奠辯,歐莉莉會把一切都推到我頭上,她可以這樣殘忍地殺死一隻貓,那麼也難保她不會栽贓嫁禍。
也許她的嘴唇現在已經貼在羅薇的耳朵邊上了。
那麼。我會被毀掉的!羅薇不會善罷甘休,她會狠狠地報複我,她會把我踢出這個圈子,毀掉我的前途!是的,她一定會這麼幹!
“喵嗚——”
一聲貓叫突然在我的背後晌了起來。
我轉過身,一隻雪白的波斯貓已經跳到了我的腳邊,它直起尾巴,用頭一個勁地蹭著我的小腿。
這是貓類在表示親近和友好。
如果不是阿喜的屍體還在我的視野裏,如果不是它的體溫熱乎乎地貼著我的皮膚,我簡直要懷疑它就是阿喜——它們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同樣的胖,同樣的眼珠顏色。
是上天在幫我嗎?j是上天終於開始憐惜我了嗎?
我走回垃圾箱,忍住惡心摘下阿喜脖子上的項圈——正如羅薇所說。項圈的正中鑲嵌著一顆小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