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驛丞隻在開門那一瞬看到麥黑子圓睜的雙眼時驚叫了一聲,然而這已夠了,驛站裏的僅剩的兩個人都已被驚醒,跟著走了出來,就看到錦衣衛的麥大人倒在門外,已然氣絕,身畔有五支三寸來長的小箭散落在地上,碧油油的,在慘白的月下耀著詭異的光,腳頭地下又釘著一把滲藍的飛刀,墨色的幾縷流蘇兀自在風中搖晃。
“孫驛官兒,這就交給你,咱家安歇去了。”被驚醒的是個半老的宦官,微駝了背,披了件灰白衫子便扶了個小太監出來,若不是那股子陰聲陽氣,倒也不大看得出是個太監。他隻往門外瞅了一眼便興味索然地縮回頭去,倒是那個小太監,一眼看見門外死人,嚇得白了臉。
“是。姬大人慢走。”孫驛丞恭恭敬敬答應一聲,躬著腰送那太監進去,聽著上了樓,掩了門,方直起腰走出驛站,隻是此刻他臉上的驚恐與卑微都不見了,連那條跛腿似乎也利索了些。他慢慢走到屍首旁,彎下腰拔起那柄小飛刀細細地看,又鄙夷地踢了踢屍首,屍首翻了個身,扭曲的麵容在月下越發可怖了。
孫驛丞剛要動手,卻見一個袖箭筒兒滾在地下,筒兒已空了,機關都已變形,孫驛丞自鼻中輕輕哼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屍首拖了進去。
驛站的門又關上了,一條細細的黑影兒神不知鬼不覺地飛上房去,摸到一扇窗前,輕輕敲了幾下,那窗無聲無息地開了。黑影兒悄悄爬入,窗便關嚴。
“大人,此即是江湖聞名的‘三百逍遙箭’。”黑影兒抬起頭來,果然是個年輕女子。她將一支碧綠的小箭用布托起,遞到那公公麵前。
“要了麥千戶性命的,便是這小東西?”姬公公將箭連布接在手裏,湊在燭下細細端詳。
“回大人的話,三百逍遙箭,舊名三步逍遙。箭枝並無特異,值錢的是箭鏃上淬的劇毒,端的見血封喉。”黑衣女子應道,“昨日卑職與麥千戶尋得個下處落腳,今兒暗地查訪下來,那招財店頗多古怪,故此麥千戶明察,卑職暗訪。聽說近幾日江東縣來了許多江湖人物。招財店內的那個胡人和掌櫃夥計都是新麵孔,聽說是前些日子新盤下的酒店。門口那老頭兒也是才到,在這樣一個窮鄉僻壤賣畫隻怕要餓死。招財店裏白天有個耍刀的漢子並他的一起弟兄,也不知是賣刀還是賣藝的,一夥人一坐一天,還有個書生和一個私塾教師天天來喝茶鬥嘴,天傍黑時又來了一夥雜耍的。據卑職觀察,這些人身上都有功夫。天過午時麥千戶才回來,說那店裏有殺氣,我們商量妥了,連夜探訪,用無聲焰火為號互相求援。半夜時分出現的焰火,卑職便趕來援手,在驛館門口隻見到麥千戶正在抵擋暗器。麥千戶暗器名家出身,於這上頭比卑職自是高明,然而那放暗器的似乎知道麥千戶的身法路數,麥千戶很是狼狽。於是卑職暗地裏放暗青子助麥千戶解圍,可惜卑職出手慢了,麥千戶到底中箭,殺手也便逃走。卑職一路追去,黑地裏隻覺那人身材瘦小,仿佛曾見過似的,卑職給了他一下暗青子,不知是否中的,可惜還是追丟了。”
“四刀折三,看來是奔著咱們來的了?咱家這次來,還真是親臨險境啊。”姬公公放下袖箭,微微冷笑。
“回大人的話,卑職以為,是爭奪聚寶盆的人誅鋤異己。隻是朝廷派下大人,卻是極隱密的,便是先前蕭千戶水千戶連麥千戶行蹤,也極少有人知道,賊子為何事先有所準備,卑職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
“哦,如此說來,近幾日也有別家人要倒黴了?”姬公公眼皮兒也不抬,慢慢地道,對那後一句話卻是置若罔聞。
“回大人的話,卑職也是這樣想的。卑職還有一事想要向大人稟報。”
“講。”
“卑職想,我們幾人的行蹤,定然有人走了風。”黑衣女子極慢地說,仿佛每一字都經了千思萬想,“卑職去端掉的店子看過,並無血跡,除去廚房門楣上那刀痕,便再無打鬥痕跡。那刀痕極似繡春刀留下,憑蕭千戶的武藝,卑職懷疑蕭千戶是被人暗算活捉,拷問出了我們的聯絡暗號之後殺掉的。”
“嗬嗬嗬嗬……或者蕭雨客本身就是臥底,是不是?”陰鬱的聲音,似乎隻把話說了一半。
“大人英明。隻是這聚寶盆不過是百年前的傳說而已,引不來這麼多江湖人物,卑職鬥膽望大人明示。”
“咱家知道你忠心,很好。”姬公公終於抬了眼皮,“先前咱家恍惚聽見頂上有動靜,你可留意。”
“卑職惶恐。卑職領命。”黑衣女子拜了一拜,轉身出門,望一眼房頂,心內隻是納悶道:“若論夜行功夫,此地還有高過我寧寒蝶的麼?若是有人,我竟未發覺?賣畫那個老頭兒不是這路人物,小姑娘功力尚淺;那個老儒並那書生隻怕也不比我高明,耍刀那個更不值一提;店裏那幾個多是外家功夫,餘者除去書生便是莽漢,倒是那女掌櫃有些可疑,隻是此刻哪裏查去?”想著,自己回房。
麥千戶之死,一早便驚動了縣衙,火大人一大早的便率了衙役人眾趕到驛館——錦衣衛的老爺死到門前,驚天的事啊!若是沒個交待,隻怕前程事小,掉腦袋事大!
孫驛丞拖著條跛腿早迎出來,愁眉不展的,一腦門子官司,將火大人引了進內,驗過屍,卻又將大人拽在一旁,悄聲道:“大人,姬公公請見。”火燚忙道:“是。”又引上樓去。眾人不知緣故,隻得在樓下候著。
“火大人求見,勞煩公公通報一聲。”上到樓上,隻見那小太監在門外立著,孫驛丞忙上前陪笑。小太監轉身進內,不一時出來相請,火燚舉步進內,秋焰煬本欲不進,被秋落鋒瞅了一眼,隻得隨入。
“下官參見大人。”火燚上前行禮。
“火大人免禮罷。請坐。”半晌,姬公公方懶懶地答,一麵接了小太監送上的茶,懶洋洋地掃了一眼兩個少年,“這二位公子一向少會呀?”
火燚忙笑道:“是下官的兩個遠房侄兒,因會試不中,心中鬱鬱,往下官這裏散心來。”又喚兩個孩子“快來見過姬公公。”兩人依言上前行禮。
姬公公聽了,眯了眼將兩個孩子仔細打量半晌,慢慢地道:“這也無妨。來年赴試,與咱家帶個信兒罷。”火燚忙陪笑道:“謝公公栽培。”兩個孩子也拜謝了。
姬公公擺了擺手令免禮,向火燚道:“咱家叫你來有話說。”秋焰煬忙一拉秋落鋒道:“哥哥,老爺這裏公事呢,咱們走罷。”火燚忙道:“正是,你哥兒兩個出去看雜耍罷,莫走遠了,叫人跟著。”秋落鋒轉身往外走著,一麵回頭笑道:“侄兒們也不是三歲娃娃了。你老且公幹罷。”秋焰煬早已出去。
來到街上,秋落鋒向秋焰煬笑道:“你自己要跟來看,這會兒又甩臉色。”秋焰煬憤憤地白了他一眼,也無話。秋落鋒又笑道:“我們去哪裏呢?要不,還是出城走走去罷。”
秋焰煬沒好氣,道:“腳疼。”
秋落鋒笑道:“等著,有驢兒給你騎。”說了話往邊上巷子便走,秋焰煬納悶兒,忙跟過去看究竟,誰知那巷子口上果然拴了頭小驢兒,忙問:“哪裏來的?”秋落鋒笑道:“才買的。方才有人賣驢,極便宜,我問他,說是半道兒上揀來的。”說了又笑,道:“我這也算是歸結你昨兒那段公案,若非如此,將來倘有人聽見這段故事,不免要問:那頭驢兒哪裏去了?是丟了,還是殺了?是給人順手拾了去,或是野地裏喂了虎?那便也成了懸案了,隻是上哪裏再去找位官爺來判斷這等懸案呢?”尚未說完,秋焰煬已“撲”的笑出聲來,也不惱了,道:“這話且記下,待我回去學給爹爹聽,看他不大板子打你。你那涉案的驢兒我可不敢要,你牽了縣衙去入官罷,我等著你。”秋落鋒笑道:“既這麼說,咱們也不出去了,就回縣衙,我陪你打譜去。”說著牽了驢兒便往縣衙走。
門上兩個衙役見是他二人回來,忙開了門,兩人交割了驢兒,回到寓所,果然擺下一盤棋來。
花影綽綽,茶香嫋嫋,兩個人拈了棋子,你來我往的走到中盤,忽聽前麵一陣響雷也似的鼓聲,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錯愕,不約而同地推枰起身,忙忙的奔大堂而來。
此時火大人已升了堂,擊鼓人正在堂下跪著,秋落鋒趁人不理論,悄悄溜到師爺身旁,靜等著聽。秋焰煬因換了女裝,不便出來,便隱在門內望堂下一張,隻見一個年輕的儒生,並一個長隨。那儒生眉目清秀,形容俊朗,雖說麵帶悲容,倒不掩神采飄逸,縱是通身縞素,卻也有凡體仙風。秋焰煬看罷,心內暗道:“這兩日往來奔忙,也不曾留意,莫非此地又死了人?這人守著孝,卻又跑到公堂上來,莫非有爭田產之事?或是另有緣故?”一麵想著,一麵又看那長隨,雖生得粗笨,卻是個忠厚的樣貌,倒是個老實人。耳中便聽大人問道:“堂下所跪何人?何事擊鼓?”
儒生道:“回大人,學生劉冠章,是本地人氏。學生性喜山水,累月在外遊玩,前日接家中口信,學生的叔父忽然病重,故此學生匆匆趕回,不想到了家,學生的叔父已故去了。稟大人,學生的叔父死得不明,求大人明察。”說著,又叩下頭去。
火大人見話內有因,便道:“你告到本縣堂上,可有狀紙?”
劉冠章道:“回大人,狀紙在此。”自袖內取出呈上,衙役接了,呈在老爺麵前。
火大人一一看了,道:“這狀紙何人所寫?”
劉冠章道:“回大人,狀紙係學生自寫。”
火大人道:“如今叫你當堂寫來,想是能的?”
劉冠章道:“大人請賜筆墨。”師爺見說,當下親自取了紙筆,隻見他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師爺暗暗點頭,取來呈與大人。
火大人接來看過,微微點頭,道:“何人送信與你?”
劉冠章道:“是我家的老家人,乃是學生的長隨,名喚關丈柳。”那長隨便叩下頭去,道:“老爺,是小人送的信。”
火大人便道:“關丈柳。”
長隨道:“有。”
大人問道:“你家主人是何時得病?你又是何時送的信?你二人何時到家?”
長隨道:“回老爺話,我家主人一向硬朗,不曾得病。”
大人將驚堂木一拍,道:“咄!這便胡說!你家主人既是不曾得病,你又如何送信說他病重?”
長隨道:“回老爺話,這裏有個緣故。小人原不是跟這裏主人的,這裏主人與小人家主人原是兩兄弟,因這裏主人多年無嗣,兩下商議欲將我家小主人過繼來,此事雖未議定,卻也是準能成的,且我家小主人又待春闈,便在此處住著,連日來隻在左近遊玩。我家小主人自幼是小人侍候著,故此小人也跟了來。那****家小主人遇見同場的朋友講究文字,命小人取稿子來,小人回到家中,卻見這裏主人臥床不起。主人命小人速速請小主人回來,待小主人趕回,小人這裏主人已咽氣了。稟老爺,小人這裏主人有一身好本事,身子又一向硬朗,如何三兩日間突然病重至此呢?還求老爺明察。”
火大人聽了,隻覺此事大有蹊蹺,正自猶疑,忽見師爺暗打眼色,便道:“你二人且回去,待本縣擇日另審。”二人叩了頭,退去。
這邊退了堂,火燚攜了兩張狀紙仍至書房,李程與秋落鋒便都跟了進來,三人隻在那裏看,李程不待火燚問,便笑道:“這可真成了無頭案,這人自然不是病死的了。這個死了的劉待禮,原本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打得一手好拳,又有一把金背砍山刀闖下名號,人皆稱他劉大刀,在本地也算大戶,為人倒很仗義,想是沒什麼冤家對頭。隻是他子息不旺,先娶了一房,那年難產死了,後填的這一房,雖先後生了二子,卻一個也沒存下,好容易去年有望了,偏生是個女孩兒,他娘子又落下病來,他也灰了心,便要將他令兄這位幼子過繼來,為的是守他這分家業,誰知先遭此橫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