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鄉軼事之分地(中篇小說)
小說現場
作者:越嬡 越玉柱
開會分地
天蒙蒙亮,遠鄉村架在村口柳杈上的破喇叭就在晨風裏吼喊開了,通知開社員會。
楊四喜昨夜酒喝多了,睡得沉,鼾聲山響的時候被老婆扯著耳朵從被窩裏拽起來。
“咋啦?這是咋啦?”四喜揉著惺忪睡眼,生氣喊道。
“通知開會啦,開分地的會。還不往起死!”
四喜夫婦來到會場的時候,村委會辦公室前的空地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社員們三五成群,交頭接耳,吵嚷著分地的事。
承包地三十年不變的政策把人們心裏撩撥得熱熱的、癢癢的。
村主任馬瘸子跛著腳走到高坡處,揚一揚手中的本本:“我看人來得差不多了,現在咱們開會!”
馬瘸子,官名馬栓,四十歲出頭,兒時給農業社放牲口,馬尥蹶子踢中腦袋,一條腿就落下個終身殘疾。馬瘸子咳嗽兩聲清清嗓門說道:“上回的社員會咱們學習了文件,領會了精神,選出了分地小組。今天開會咱們主要解決三個問題:第一,是老梁外的地,分給還是不分給,大夥兒表表態;第二,生荒地是抽了,還是不抽;第三,就是咱們的自留地,分的時候看咋鬧了。現在咱們先說第一件事——”
馬瘸子停頓一下,瞥一眼蹲在離他不遠處的老梁外。老梁外姓蘇,五十餘歲,幾年前從陝西靖邊搬來,戶口雖落在村裏但是一直沒分上地,以轉包別人的承包地為生。此時老梁外正埋頭大口大口地吸煙,悶聲不響。
“你們說,”馬瘸子提高嗓門,“老梁外這回分地,大夥兒同意不同意給分?都表表態。”
會場寂然。幾分鍾之後,人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會場上一片嗡嗡聲。
“大夥兒不要在下麵開小會!同意不同意表個態。”馬瘸子高聲道。
“說就說,總得有人說話呀。”村裏出了名的“炮筒子”牛愣首先發了言,“我說馬主任,你老是問我們幹甚?當初誰給下的戶,誰看咋辦了!問我們,非要逼我們說個同意?馬主任你這是身在曹營,給劉備辦事了哇!”牛愣和馬瘸子是同齡人,當過兵,性子急躁,一說話便碰倒八堵牆。
牛愣話音剛落,蹲在柴草堆旁的馬二醜老漢跳起來,怒氣衝衝地用拐杖敲著地道:“你馬栓掙我們的錢,怎老給外人辦事了?我看你能給姓蘇的分上地,我給你馬栓當孫子!”這馬二醜和老梁外本是門對門的鄰居,據說去年因為雞零狗碎的事,兩家人大動幹戈,險些出了人命。
馬瘸子沒料到自己一開始便挨了“連珠炮”,臉氣得煞白,拿本本的手不停地在抖:“散會!”自己手一背,拋下眾人跛著腳走了。
主任走了,人群喧嚷一陣也就散了。
這個社員會開了不到三十分鍾。
簽字聯名
一場春雨從午夜開始下起來,淅淅瀝瀝、密密匝匝到天亮一直未停。
母親隔窗看著屋外的雨景,嘴裏嘟噥道:“今年的地怕要潮溻了。”後套的莊稼人最怕開春的雨雪,地開始解凍,潮氣上漲,若下了雨或雪,有堿性的田地總會出水,不能適時播種,秋收減產便成定局。
大清早,隔壁的楊四喜冒雨騎摩托出門了。
昨晚,鄉裏來人在主任馬瘸子家召開了分地小組會議。因為下雨,原定於今天的社員會取消了。
剛放下飯碗,馬瘸子老婆來串門,神秘兮兮地對我母親說:“鬧玄乎了!昨晚正開小組會的時候,牛愣、馬二醜一夥人硬闖進來,跟我們家死鬼嚷鬧得不可開交。說老梁外的戶口絕不能承認,楊四喜的戶口也有問題。臨了,鄉裏來的副鄉長一錘子定音:老梁外的戶就算銷了,以後開會再不提;抽不抽楊四喜的地,一兩天開社員會投票決定。我們家死鬼讓我給四喜報個信,看咋辦了,這不我剛從四喜家出來。”
楊四喜是我的拐彎親戚,住我們隔壁,十年前他舉家遷往達拉特旗,住不到二年又搬回來,重新落了戶分了地。這些年楊四喜憑自己的能耐,第一個在村裏蓋起了紅磚瓦房,買回四輪車、摩托車,令村裏的人眼饞心熱。
馬瘸子老婆還透露了另一條信息,說牛愣這幫人起勁瞎鬧是有人在背地煽惑的,真正的幕後策劃者是分地小組副組長黃陰陽。黃陰陽叫黃來財,五十多歲,是馬瘸子的前任。此人老謀深算,笑裏藏刀,便有人在背地裏送個綽號“黃陰陽”。提到黃陰陽,小村人誰不懼其三分?隻有楊四喜年輕氣盛,酒醉了嘴上便少了把門的:“黃陰陽?算個屌東西!我……我才不尿他了!”
晌午過,楊四喜回來了,被雨淋得渾身濕漉漉的,像鬥敗的落湯雞。
他沒進自家門,徑直到我家來了。
楊四喜平日樂嗬嗬的,遇事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今兒個一反常態,滿臉沮喪,搓著手一連聲地歎氣。
原來他到鄉上找了當信用社主任的表哥,館子裏宴請了鄉長,鄉長說接到了遠方村的聯名告狀信,堅決要求銷掉楊四喜的戶口。有六七十戶簽了字,隻有十餘戶沒簽字。鄉長告訴他要是三個兩個告狀無所謂,現在是聯名告狀就不好辦了。
四喜聽得驚呆了,原來這些聯名告狀都是暗地裏秘密進行,他竟蒙在鼓裏沒聽到一點風聲。
鄉長給他出主意:“人家能簽字聯名,難道你不能搞個聯名簽字嗎?”並給了他幾張信紙和一盒紅印泥。再三囑咐,盡快挨門逐戶簽字畫押去,必須在下次社員會以前搞完。
母親簽了“同意給楊四喜分地”的字樣,簽名按了手印。楊四喜匆匆離去。
點點滴滴的春雨變成密密匝匝的雨絲,仍不緊不慢地下著。這如針尖、似牛毛般的雨絲從空中飄落下來,仿佛給遠鄉村罩了一層透明的薄紗,讓一切顯得朦朦朧朧。
不知楊四喜的簽名畫押是否順利。
牛愣著“糖彈”
社員會。鄉長親自坐鎮。
楊四喜這兩日挨門串戶簽字活動進展順利。村裏除三五戶拒絕外,都給簽字了。另外,楊四喜還特意給牛愣送了兩瓶“河套老窖”,牛愣雖沒簽字,但欣然收了禮。
“大家安靜啦!現在開會。”馬瘸子幹咳兩聲,開始主持會議,“今天當著上級領導的麵,大家有意見就提,有屁請放!不要給咱背後煽風點火。有人告我貪汙受賄了,我姓馬的當主任這些年來坐得端、行得正,沒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
“行了,行了!”身後椅子上坐著的胖鄉長打斷馬瘸子的話頭,“你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就不要說了。今天咱主要討論一件事情:楊四喜的地該不該分。大夥兒發表意見。”
四喜提著小包擠到會場中央。
“遠鄉村的父老鄉親們,我先說上幾句話。”四喜麵掛笑容,聲音沙啞道,“我楊四喜不會說話,有得罪的地方,請大家多包涵。今天在場的,有跟我大是父輩之交的,有同我光屁股一起長大的。你們有甚話直情說。我就是分不上地,我也不走,給大家打工總行哇,以後咱們還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好鄰居。”說完,臉憋成了一張紅紙。然後從小包裏掏出準備好的“哈德門”香煙逐個給人散煙、點火。
馬瘸子提示人們說話,各抒己見。
會場寂然無聲,人們抽著四喜遞來的香煙,互相看著瞅著卻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話。
沉默一會兒,牛愣沉不住氣了。“一個個鼓不愣鼟不說話,總得有人說話呀!”牛愣粗喉嚨大嗓門,“不同意給楊四喜分地是我先提出來的,大家也簽了字押了章。聽說你們也給四喜子簽了字。今天你們怎都不說話了?我是替眾人說話、跑腿了!得罪人我得罪呀,你們不要怕,今天會散了我就把你們簽字的聯名狀要回來燒了!不過現在要問我同意不同意給楊四喜分地,我的意見是保留。我聲明,這是我個人意見,不代表任何人。”
坐在牛愣身邊的黃來財幹癟的臉上很不自在。牛愣的急轉彎似乎讓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豈知牛愣已著了“糖衣炮彈”哩。他坐不住了,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溜一邊去了。黃來財這動作似乎是個暗號,馬上有三四個人隨了去,其中有馬二醜、黃三娃等。坐會場最前邊一溜土坷垃上就剩下牛愣一人,臉漲得發紫,不住地把兩隻大手搓著。
有人發言同意給楊四喜分地。馬瘸子也作了個人檢討,說當年給楊四喜重新下戶沒有通過社員,責任在村委會。馬瘸子對楊四喜還作了簡短的批評發言,說:“四喜子平常好喝點酒,酒風不太好。這幾年他鬧得不錯,有了錢,說話做事氣也粗了、壯了,可能得罪了一些人。今天我批評他了,給他指出這個毛病,以後四喜得改一改。”
楊四喜在一旁應道:“栓哥說得是。一定改,一定改!”
說話的功夫,黃來財等已回到會場。
黃來財邁著八字步晃悠到會場中央。“我好說幾句。”他舉起手略揮了揮,又眯縫著眼把整個會場審視一遍——這是他從前當村主任時的老習慣。然後拖長聲腔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說是說咱們是多少年的老鄰老居。我同意給楊四喜分兩個人口的地。剛才馬主任做了自我批評,咱們允許犯錯誤,也允許改錯誤嘛。有一點我還得說,馬主任說九五年土地小調時楊四喜參與過分地,這他說得不對,根本沒有那回事。”
條椅上緊挨著鄉長坐著的馬瘸子聽黃來財如此說,聲音不是很大應道:“你說的才不對!參加過。”
黃來財佯裝沒聽見,沒作反應。
此時早耐不住性子的馬二醜老漢跳了起來,拐杖點地道:“老主任剛才說分給楊四喜兩個人口的地,我問你一句:你的意思是說承認楊四喜的戶口在咱遠鄉村了?既然戶口是遠鄉村的,那麼分兩個人是甚?他四口人全分又有甚?”
馬二醜如此責問黃來財,不知底裏的人還以為是替楊四喜說話,其實馬二醜的意思是不能承認楊四喜的戶口,一個人的地也不能分。
黃來財裝作被問住的樣子,悻悻道:“說老戶,是咱遠鄉村的,可現在不是。我早聲明,我這是個人意見。”說完溜達到邊上去了。
愣頭青黃三娃沉不住氣了,粗嗓門兒道:“分兩個人是甚?分三個人又是甚?我建議分給楊四喜三個人的地,不過他家戶口必須遷到林場去。大家看行不行?”
“行了!”光棍漢二寶隨聲高聲應道。
接下來又有幾個人應和:“行了!我們同意。”
胖鄉長向馬瘸子點點頭,低聲說:“我看今天的會就開到這兒罷,不要投票了,散哇。”
馬瘸子立起身高嗓門說了聲:“這事就這麼定了!散會!”
楊四喜少分一個人口的承包地,但畢竟比老梁外強多了。可遷戶口的事兒,卻令他忐忑不安了。
兩女子攪局
在南國,早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而塞上的春天姍姍來遲,卻又讓人捉摸不透。昨天還是風輕雲淡、豔陽高照,今天卻氣溫驟降,春寒料峭。西北風嗚嗚地呼嘯著,枯枝敗葉在村路上不停地翻卷。
老梁外蹲在村口的老柳樹下呆呆地望著遠方,一動不動。
馬瘸子請分地小組的人吃飯,並商討分地事宜。
晌午後,召開社員會。
馬瘸子首先通報了分地小組會的意見:按畝分地,在原有承包地基礎上長退短補;自留地、“白吃地”抽回按戶估產量分;生荒地不抽,但要交錢,按估產每斤一塊錢統到水費裏收取。
馬瘸子話音剛落,人群中便有人尖著嗓門高叫起來:“我不同意!”原來是馬二醜老婆,村裏出了名的潑婆娘黃蓮蓮。
黃蓮蓮年近四十,身高不足米半,因一隻眼睛自幼失明,當年屈嫁了長自己二十歲的光棍馬二醜。“我不同意給楊四喜分地!”黃蓮蓮又一次亮喉嚨喊道。
馬瘸子說:“上回開會決定了的事兒,今天就不要說了!”
“不要說了?沒門兒!我非說不可,上次開會我沒參加,我反正不同意!”黃蓮蓮吼著,擠出人群闖到馬瘸子麵前。
馬瘸子說:“你沒參加怨誰?又不是沒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