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吃了太歲肉
非常經曆
作者:李文方
太歲,又稱“視肉”、“土肉”。唐虞世南《北堂書抄》謂之“大如小兒,臂長五寸,中有腹,無口目”。晉郭璞注《山海經》時,謂之“食之無盡,尋複更生如故”。
時尚變化往往出人意料,今年突然流行在小區草坪上種菜。
眼看早已退化得如同斑禿頭頂的草坪長出一畦畦綠油油的小菜,倒也別致。隻是當年小區開發商苦心編織的“歐陸風情”、“都市花園”之類神話,便隨著那小菜的生長,徹底被埋入地下,再無半點蹤跡了。
亓副教授向來對流行時髦不大感興趣,他常對學生講的一句話就是:“流行皆是病,時尚不久長。”
這倒不是因為亓副教授信息閉塞,或者泥古守舊,而是他覺得眼下世道中,所謂“流行”、“時尚”,無非是人的尊嚴一點點剝落,猶如古老建築的牆皮被風雨侵蝕,漸漸裸露自己。不同的是,古老建築脫去外牆皮,裸露出堅石砌就的內裏結構,滄桑而優美,可現今由一波波時尚剝落的人性,裸露出的卻隻有低能、醜陋,甚至是邪惡。
當這些東西借著商家的陰謀、媒體的鼓噪,堂而皇之地衝擊人們的瞳孔和耳鼓時,亓副教授總感到一種莫名的屈辱。
為此,亓副教授夜深人靜之時,時常反省自己,是不是無意間,或者潛意識中,自己真的落後於時代,變成“半個化石人”了?
找來找去,亓副教授終於找到問題的根源,那不是別的,就是自己與生俱來、融化在血液裏、沉澱在骨頭中的羞恥感。
亓副教授有時很為自己的這種羞恥感苦惱,他會突然在種種重壓下,喟歎為什麼五千年的民族香火,會煉就這種“無羞非人”(《孟子·公孫醜上》:“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的元意識,致使當下正直之人——亓副教授相信自己位列其中,時不時會遭受意外禍殃。眼下,就有三件事叫他為難:
一呢,多年的副教授,似乎該升正教授了。為什麼是“似乎”?其實,以亓副教授的智商和學識,他明白,按正理,並不是所有的副教授一生中都必須升上正教授。可是,如今的世道卻偏偏要一律變副為正,自己許多未見高明的同學同事都紛紛脫蛹化蝶,滿天振翅,自己卻還披著“副”字袈裟,苦修苦煉。毛病在於,自己要有學術專著,卻礙於內心的羞恥,不肯像那些未見高明的同學同事一樣,在網上東挪西抄,剽掠成書。要想獨創,又非己之所能。於是,蹇偃至今。
二呢,說來是件小事,可也纏人。他帶了一男一女兩位碩士生,男生也就罷了,女生論文光提綱就改了五次,拖了半年之久,無法成形。那女生於是常來家中,幫自己妻子做家務,做飯刷碗、洗衣熨燙,無所不為。按現今說法,這也算一種交易,自己該通過她的提綱。但是,為受這種根本別有用心的小恩惠,就放棄起碼的學術底線,他還是覺得這是一種羞恥,於是,延宕至今。
三呢,是件家事,不過也不全是家事。那就是妻子正鬧著要和自己辦離婚。
說是離婚,其實不是真離婚,隻是為了多報銷一點熱費,將來再領一份無房戶貨幣補貼之類。明顯是變著法兒誆國家錢,說小了叫坑騙,說大了叫欺詐。這本來是作奸犯科、丟失臉麵的事,然而竟演為一時風尚,連自己的妻子也卷入其中。亓副教授對此更感屈辱。自己一向以夫婦相濡以沫、白頭偕老為人生最高圭臬,“離婚”二字不啻是“羞恥”的別稱,他怎麼能跨得過心頭隱隱作痛的羞恥感這一關呢?於是,糾結至今。
一想到這三件事,亓副教授就難免長籲短歎,其實這三件事都被一把鎖鎖著,隻要掙開“羞恥心”這把鎖,一切難處就會煙消雲散。然而,他掙不開。
亓副教授名叫亓遇歧,出身邊遠鄉村。由於求學,他結婚晚,今年五十四歲了,兒子蘇蘇剛二十三歲。由於溺愛,加之智商平平,所以,蘇蘇連考兩年也沒考上大學。沒辦法,隻好憑自己的關係,讓兒子上了自己大學辦的自費大專班。三年過去,總算拿了個大專證。但是,眼下二十一世紀都過完十年了,哪像他當年畢業那會兒,大學生是稀罕物,處處搶著要。現在,真是本科家家有,碩士遍地走,隻有博士才能抖一抖。就憑兒子的大專文憑,要想找份好工作,那是難上加難。就這麼高不成低不就,隻好在家中賦閑。好在孩子性格極好,家庭生活優越,他本人沒什麼野心,很是乖巧,深得父母喜愛。偶爾看到他優哉遊哉的樣子,亓副教授心裏就會湧上無限感慨。
大抵上,人生就是一個能穿透地殼的自由落體,孩童時是在天堂,少年時是在地麵,青年時是在煉獄,而中年就恰好墜入地獄。至於將來到了老年,可能根本就無處安身,隻能做一個遊魂,四處飄蕩。如果到那時,想起平生尚留得幾分臉麵,存得一點尊嚴,或者還能安心作古。否則,就憑自己做過的那些寡廉鮮恥之事,恐怕化成煙灰,也會超過環保標準的碳排放量,惹世人厭惡。
不過呢,煉獄也好,地獄也罷,人隻要活著,就得吃喝拉撒睡,為了兒子,亓副教授百般無奈,隻好自掏腰包給他開了間複印社,外帶打字業務。盡管打字這活兒多半是老兩口起早貪黑忙乎幹的,但隻要老婆兒子沒啥說的,日子順順當當,也算過得去了。偏偏三件難心事湊一塊兒攪和,這叫亓副教授覺得“中年地獄”的滋味兒,實在苦不堪言。
正在亓副教授為解這三難徒勞地與內心羞恥感搏鬥得精疲力竭時,一件意外的事發生了。
這天清早,他剛剛起床,妻子邱桐娟就開始追問他:
“老公,考慮得怎麼樣啦?”
“不行。為了那麼幾個小錢,丟臉,犯不上。”
“哪幾個小錢?一年報銷的熱費,頂你一個月工資,將來貨幣分房,頂我十年工資,你狠狠心,厚厚臉,就到手了,咋就這麼作難?看我們學校,女老師十有八九都辦了……”
“不辦就不能報嗎?咱們每年不都是我們單位報嗎?”
“那不是隻能報一份嗎!兒子都這麼大了,他不著急,咱們能不想著嗎?他買房結婚,也沒個正經單位,上哪兒報熱費去?離婚,我就能給他報。”
“唉,算那麼遠幹什麼。”
“那貨幣分房,可就迫在眉睫了,眼下就在填表測算呢。這房是你大學分的,不離,咱倆都是有房戶,一分錢也分不到。離了,房歸你,我就是無房戶,能發十八九萬補貼……錢還怕多呀!這些年你還沒品出來嗎?有錢多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孩子這會兒挺好,不聲不響,保不準哪天朝你要汽車,看你咋辦?!”
“可這假離婚……我總覺得不把握。”
“嗨!咱們都二十多年的夫妻啦,從結婚到現在,也算是同甘共苦,感情深厚哇。我的同事們都羨慕呢,還怕我真的把你扔了呀……要不,錢到手,過個三兩年再複婚,誰敢不讓?法律規定,婚姻自由。”
桐娟口齒伶俐,說話一貫到底,充滿自信。但亓副教授憑多年的課堂經驗,聽得出妻子的話,並非是她思考的結果,隻是把她同事們的台詞再背誦一遍罷了。
“嗨呀,為了幾個錢,就連羞臊也不顧了,不行,不行!”
“人人都幹的事兒,還有啥羞臊?法不責眾,羞不辱群。”
桐娟瞪著眼睛等回音兒,見半晌沒答複,眼睛一轉,心生一計:
“算啦、算啦,這事再說。說點別的。你看咱小區草坪,不少人家都挖起土來種菜,你也到咱家樓下挖一塊,種點東西,行不?”
其實家裏不缺這點菜吃,桐娟的本意是想借此打壓打壓丈夫那知識分子的敏感神經,叫太陽曬曬他那礙事的羞恥心,早點答應假離婚。
亓副教授是為人師表的體麵人,而私挖公共草坪種自家小菜是不大光彩的事,按他的邏輯,也不能答應。但是,看桐娟今天的樣子,什麼都不答應,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行吧,反正地上種菜總比網上偷菜強。再說,裝樣子都裝不像的草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種點菜,大家看著還舒心。
就這樣,亓副教授不情願地加入了流行時潮一族。
他在自家樓下的草坪靠牆處,選了十多平方米地方,準備種點菠菜、油菜、苦苣、小蔥之類。但是,畢竟還是硬不起臉來裝作理直氣壯。所以,白天小區裏人多時,他不挖不種,總是起大早,趁小區無人時鏟草翻地、打埂起壟。這些活計,他從小在家幹慣了,雖說有二十多年未幹了,但總還算輕車熟路,無須作難。
這個時節,正是仲春,土地已經融透,變得柔軟疏鬆,挖起來並不算很費力。
挖到兩米見方時,亓副教授覺得手中的小軍鍬突然在土裏碰上了什麼硬東西,挖不下去了。不向下挖吧,鬆土層太淺什麼也長不好,隻好把土向四外鏟一鏟,發現下麵是一塊不大不小扁平的花崗石。
準是建築樓房時打地基剩下的,搬開它吧。他用小軍鍬挖挖石塊四周,然後將鍬鋒插到石塊下麵,用力一撬。
“籲——”
亓副教授似乎聽到一聲奇怪的歎息,發自地下。他心一震,趕忙停手細聽。
土壤、石塊安然不動,半點聲音也沒有。
亓副教授放大膽子繼續撬石頭,一切正常,石塊被順利挪走了。
亓副教授想把石塊留下的凹坑填平,以便播種,可就在他向凹坑撒了第一鍬土時,怪事出現了。
凹坑裏的鬆土,突然動起來,開始好像地下有什麼東西鑽來鑽去,後來就像地下有野豬撒歡,抖得土末兒四散。
亓副教授驚得停住了手,難道下麵有什麼活物嗎?
究竟是什麼東西,能長久埋在土地下一米深,常年不見天日,又頂著碩大沉重的石塊,卻還活著呢?
當亓副教授蹲下身,彎著腰,想仔細看看時,一切又紋絲不動了。
再揚鍬土,坑裏又抖個不停。
三番兩次,勾起了亓副教授強烈的好奇心,他決心弄清地下到底是什麼。
凹坑被鏟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東西漸漸露了出來。
那東西高有二尺,粗有半尺,上下渾隆,沾著褐黑的土末兒,像一截在土中埋了多年已經半朽的木樁,看去並沒有生命的跡象。
亓副教授想起剛才的聲響,試探著用手指去碰碰那東西。
那東西軟軟的,彈彈的,還隨著手指的摁動,輕輕搖晃了幾下,但聲音是絲毫沒有。亓副教授作難了,這東西到底是什麼,拿它怎麼辦呢?
亓副教授想了一會兒,終於決定了。
也好,就把它搬回家去,養起來,好好看看,也算開開眼,長長見識。
亓副教授用上衣包裹著周歲孩童般大小的出土怪物,抱在懷裏,往自家走去。那東西給他的感覺也和孩童差不多,胖墩墩,沉甸甸,抱了一會兒,竟暖乎乎的,好像有活人的體溫一樣。
亓副教授家住在三樓,二室一廳,廚房澡間都挺寬大。
進入房門,屋內靜靜的。
妻子桐娟肯定是和蘇蘇一起去複印社了,看看有什麼打字的活兒,順便帶到學校,抽空就打出來。亓遇歧在大學工作,不必坐班,而妻子在中學教學,又要關照蘇蘇,是天天早出晚歸的。他早已習慣一人在家。
這正好,這麼個說不明道不清的怪東西,也許桐娟會大驚小怪,不許弄進屋裏來呢。
亓副教授把懷裏的東西一直抱進澡間,放在浴盆裏,他要先洗去那東西外麵的泥土雜物,看看它的真麵目。
冷水從龍頭中噴出來,直接淋到那東西上麵。厚厚的深暗的泥土慢慢隨水褪去了,那東西漸漸露出白皙的外表和整體的形狀。
它的外皮與人類嬰孩的皮膚非常相似,白玉般細膩緊致,且柔嫩爽滑,看著有點半透明的感覺。而形狀呢,洗去泥土雜物後,可就再也不像半截腐朽的樹幹,變得好像故宮中漢白玉雕琢的欄杆立柱,十分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