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茶弄墨記(1 / 3)

茶弄墨記

藝術

作者:葉梓喝

“乃可徑來”:懷素《苦筍帖》

有一次,懷素給朋友寫信,隻寫了這樣一句:

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徑來。懷素上。

此信寥寥數筆,言簡意賅,盛情卻撲麵而來!

讀這樣的句子,我不禁在想,這是懷素寫給誰的呢?沒有寒暄客套,沒有起承轉合式的鋪墊,開門見山就說:“我這裏的苦筍與茶,都是上上品,你可以來呀!”如此親切熟稔的口氣至少提供了這樣的信息:被隱去的受邀之人一定是常相往來的好朋友吧。其實,我多麼希望這個人就是《茶經》的作者陸羽。當然,我這麼說絕非信口雌黃,而是有點根據的。

這還得從書法家顏真卿說起。

唐大曆八年(773)正月,顏真卿往浙江任湖州刺史。很快,在他的周圍聚集了一批文人雅士,大家天天在一起玩,他就萌生了組織朋友們編撰《韻海鏡源》的想法。陸羽就是其中的一位。後來,懷素遊曆湖州一帶,也加入到這個編撰團隊裏。一大幫唐代的文人湊在一起,不是彈琴品茗就是詩酒酬唱,哪像現在的文人,除了談論股票與女人,就是打牌或者相互攻擊。時間久了,懷素和陸羽一來二去混熟了,而且交情還不淺。

這從陸羽寫的《僧懷素傳》裏可見一斑:

“至晚歲,顏太師真卿以懷素為同學鄔兵曹弟子問之曰:‘夫草書於師授之外,須自得之。張長吏睹孤蓬、驚沙之外,見公孫大娘劍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狀。未知鄔兵曹有之乎?’懷素對曰:‘似古釵腳,何如屋漏痕?’懷素抱顏公腳,唱歎久之。顏公徐問之道:‘師亦有自得之乎?’對曰:‘貧道觀夏雲多奇峰,輒嚐師之。夏雲因風變化,乃無長勢;又遇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顏公曰:‘噫!草聖之淵妙,代不絕人,可謂聞所未聞之旨也。’”

陸羽在這篇小傳裏曆述懷素學書情形,甚至不乏寺壁裏牆衣裳器皿莫不書之、向顏真卿等書家學習筆法的細節。看似是陸羽給懷素寫傳,實際上是他們兩個人交往的見證。如果沒有抵足而眠、同榻臥被、把酒夜談的深刻交流,懷素窮得“種芭蕉萬餘株,以供揮灑”的舊事豈能浮出水麵?所以,《僧懷素傳》裏處處閃動的是陸羽與懷素的身影。一個茶客,一個僧人,他們的交往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次雙贏:陸羽通過懷素提高了對書法的認知與審美能力——《僧懷素傳》中提及的“屋漏痕”、“壁坼路”已經成為中國書法的重要理論概念;同樣,懷素受陸羽的影響,對茶學的理解與體悟更為深刻,以致後來寫出了這樣的手劄。

說了這麼多,還是無法斷定這就是寫給陸羽的手劄,隻是我的一廂猜測罷了。不過,現藏於上海博物館的《苦筍帖》,的確是中國古代茶書法裏一朵絢麗的奇葩——不但絢麗,而且還是第一朵。當然,我說的是流傳下來的茶書法。

據資料顯示,帖前有熱愛題簽的乾隆皇帝題簽並書引首“醉僧逸翰”,帖後有宋米友仁、聶子述,明項元汴,清李佐賢、陸潤癢等題識;又有宋“寶慶改元九月九日重裝。鬆題記”之款,疑為《蘭亭序考》編者俞鬆所書。此帖曾入紹興內府收藏,鈐有“宣和”、“政和”、“紹興”、“內府圖書之印”、“乾隆禦覽之寶”等十來個鑒藏印,可見它輾轉流傳的大致情況。此外,在《妮古錄》、《書畫記》、《平生壯觀》、《墨緣彙觀》、《書畫鑒影》等古代書法著作裏,皆錄有《苦筍帖》。

在古代書法史上,論及懷素,人們總是忘不了與張旭並稱的“顛張醉素”這個名頭,他健筆如飛、激情四溢的《自敘帖》,的確不負其癲狂之名,但他的《小草千字文》一改狂狷之氣,寫得一如小橋流水,溫情脈脈。我偏愛的這幀《苦筍帖》,既有《自敘帖》的用筆輕盈與左顧右盼,又有《小草千字文》裏的溫文爾雅。細細觀之,《苦筍帖》的點畫似高峰墜石,橫如列陣排雲,縱若壯士拔山,蘊含變化於法度之中,難怪沈尹默評此帖“為天下草書第一,不虛也”。其實,懷素的非凡之處還在於能在寥寥十四個字裏營造出撲麵而來的喜悅之情。詩人李白讚美懷素的書法時說道:“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山中兔。”而在《苦筍帖》裏“飛”出來的既是筆峰,更是情緒,期待有朋自遠方來的喜悅之情!

喜悅的背後,是懷素灑脫詩意的人生。

書之最高境界,當是“無欲於佳而佳”。懷素此帖,即如此。想想,一個渴望或者等待朋友登門造訪的人,興之所至提筆動墨,不會去思忖著要寫出什麼稀世名帖,但最終之所以成為名帖,靠的是時間的沉澱。在懷素的心裏,惦念的可能是廚房一角的苦筍,或者是一杯清香的綠茶,這也是古代文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古人的生活多麼簡單、美好、且悠閑,而我們這些在水泥縫裏艱難求生的人,隻能望茶、望苦筍而興歎了。相比懷素的手劄,今人的邀請若非短信必是電話,俗言俗語,以吃為主,何談境界。不過,前些天收到一條朋友的短信,令人心頭一喜。短信是天水師範學院中文係的丁念保教授發來的。內容如下:時維九月,序數三秋,國慶已過,重陽又至:丁念保略備薄酒,為各位稍洗假日勞乏,誠邀各位親朋友賞光,今晚六時半四零七斜對麵老東鄉高山廳。

讀這樣的短信,古意盈盈,讓人不禁想起當年懷素“茗異常佳”的盛情邀請來。

追憶逝水年華:蔡襄《北苑十詠》、《思詠帖》、《精茶帖》

一提起宋代書法,人們都會不約而同地說起蘇黃米蔡,像是說自己家裏的柴米油鹽,熟極了。實際上,他們是一字排開的深不可測的古井,你隻知其深,卻不知到底有多深。在這公認的宋代四大書家裏,蘇軾、黃庭堅因了詩歌作品的廣為流傳而聲名遠播,米芾的名氣本來就大,似乎蔡襄的名氣要稍遜於他們三個了。

蔡襄,字君謨,福建仙遊人,宋天聖八年(1030)進士,先後擔任過館閣校勘、知諫院、直史館、知製誥、龍圖閣直學士、樞密院直學士、翰林學士、三司使、端明殿學士等職,出任福建路轉運使,知泉州、福州、開封和杭州府事。卒贈禮部侍郎,諡號忠。這位一生輾轉數地為官的書法家,還有另外一個令人矚目的身份:茶客。他茶客角色的意義要勝於書家,至少,也是平分秋色吧。其實,因為茶,他的詩歌、書法都氤氳著一股淡淡的茶香。

有趣的是,他的仕宦生涯於不經意間開啟了宋代茶文化的繁榮之門。其赫赫功績主要集中在慶曆七年(1047)任福建轉運使之後。這還得從北苑的曆史說起——而說起北苑,又得從中國古代的貢茶製度說起。所謂貢茶,就是古代地方進貢給朝廷及各級地方統治者的專用茶。貢茶之始,是各地方官府征集各種名茶以土貢名義敬獻朝廷,後來土貢不能滿足要求,便由官府設置茶場,直接管理,督造禦茶,精製各種名茶入貢朝廷,這也促進了貢焙製度的誕生。福建北苑——建甌城東十六千米東峰鎮裴橋村焙前自然村鳳凰山一帶——早從五代閩國龍啟元年(993年)開設禦焙,共曆經四個朝代,二十九位皇帝,曆時四百五十八年。慶曆七年的春夏之交,蔡襄任福建路轉運使,這一職位的重要任務就是掌管建州北苑茶焙的貢茶之事。是年秋天,蔡襄前往北苑禦茶園,調研製茶過程;次年春,他從改造北苑茶品質花色入手,求質求形,力求創新,將之前的貢茶大龍團改為了小龍團,製作工藝達到“益窮極新出、而無以加矣”的精致程度。蔡襄的身體力行,使得宋代團茶的質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使北苑貢茶從中等偏上的水平一躍成為當時國內最著名的貢茶,以至於宋仁宗當著他的麵大加讚歎:“卿所進的上品龍茶,最為精好。”與他同時代的大詩人歐陽修在《歸田錄》裏的讚譽更為詳細:“茶之品莫貴於龍鳳,謂之團茶。凡八餅重一斤。慶曆中蔡君謨為福建轉運使,始造小片龍茶以進,其品絕精,謂之小團。凡二十餅重一斤,其價值金二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