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過後,陽光正暖。融化出一條道,也融化出一路泥土。車輪雖然不斷顫抖著,可依然隨著馬蹄的方向滾動。搖搖晃晃的馬車,顛簸在路上的人,止不住顫抖的笛聲響起,又消失。
胡雋衝好武功勝過音律,他從來不會允許自己的劍失手,而對於笛聲,他還是很包容的。可人總會累,笛聲會相應停止,一夜未眠的困倦也隨之而來:“保慶啊,趕了這麼久你不累嗎?”
“大俠,我在那些老爺家裏沒日沒夜做工慣了,這點事情不算什麼。您可得好好休息,小心別掉下來。”胡雋衝沒有再說話,可少了酒,的確百無聊賴。他終於還是說了:“陸姑娘坐在車裏半天是不是悶了?可否給我這不懂音律的人講解一番?”辰仙聽見了這句話,良久沒有說話,最後還是簡單幾個字:“借胡大哥笛子一用。”胡雋衝稍一遲疑,簡單笑了笑,雙腳掛住車頂邊沿,整個身體倒掛下去,握著笛子的手伸到車窗裏麵去,手出來時已沒了笛子。不多時笛聲響起,少了一些蒼涼,多了一些婉轉,不變的是人與笛聲都不安定,都在路上。
笛聲還沒有停止,旋律中多了一點嘈雜的聲響,好像是什麼大的東西從高處掉了下來。隨著聲響,笛聲停止了。張保慶似乎料想到了什麼,趕緊停下了馬車:“哎呦喂,之前喝了那麼多酒都沒事,怎麼好好的就掉下來了?”胡雋衝倒在地上,寶劍懸在腰間:“呼……”果真是困了。張保慶趕緊把他扶起來,黑裘上濺滿了泥點:“陸姑娘,麻煩您讓點地兒。”辰仙也騰出了地方,為他把劍解下來放在她這裏,黑裘解下來蓋在他身上,雪雖晴了可天更冷,可千萬不要著涼了。
就這樣一路的顛簸著,太陽離馬車越來越遠,順著西去的雲彩隱沒在黑夜與殘星中。天空的眼睛輕輕閉上了,而地上有的人睜開了眼,看著身邊坐著這樣一位妙齡的少女,望其眉眼,宛如回到多年以前自己學武功的時候。見這少女一手拿著一紙書信,另一手拿著自己的短笛,邊上放著自己的寶劍。少女沒有注意到他的醒來;自然沒有注意到他在注視著她;更沒有注意到他又一次閉上眼睛。
胡雋衝再醒來時車已停在一片樹林裏,門和兩邊窗戶用簾子掩住了。坐起身來,輕撩開一邊窗簾,一堆幹柴裏夾帶著幾顆火星,上縈繞著一絲白煙。遮住窗子再輕撩門簾,張保慶正倚靠著門框,整個身體蜷縮在自己的破棉袍裏瑟瑟發抖。他不忍再看下去,再用門簾掩上了。胡雋衝又看看身邊,馬車地方不大,這位陸姑娘正臥在自己身側,笛子還臥在手裏,估計書信收在懷裏了。臉色有些白了,皓齒咬著朱唇。的確這天寒地凍的,又是在路上不得安頓,似這等夜色沒有強人出來剪徑便不錯了。胡雋衝一聲輕歎:“一路跋涉苦了你們,再堅持半個月就好了。”說著揭開黑裘蓋在她身上。地方實在小,他不敢盤腿運功,便隻得輕輕往邊上一靠,閉目養神,可能一會兒天就亮了。
這一夜過去,胡雋衝又一次跳到了車蓋上麵去。這一路便平淡地走著,不知不覺經過了山東地界,進入常州府地麵的無錫縣已經是又走了二十天。卻說三個人來到了縣城裏麵,一路上隻在乎酒的胡雋衝便執意帶著他們到一間很大的客棧裏麵。辰仙有一點想不通,可並不在意,而張保慶這個有些木訥的人卻有點懂了。
一進店,掌櫃的先迎上來:“胡先生您來了,顧先生早料到了,早讓我留了上房的,您請吧。”胡雋衝看了看他:“我帶了朋友來,你揀好的房間再去開兩間,房錢不會少你的。”掌櫃的趕快賠上笑臉:“這您可難為我了,真是不巧的很,我這就剩下一間房了。您看我負責把您的朋友安排到別家去可好?”若是在半月前,這種事他便同意了,可此時他不想同意:“還有空房便好,記得把屋子收拾幹淨。”隨手甩出一錠小銀子,三個人隨著掌櫃的上樓。
胡雋衝把辰仙安排在上房,自己與張保慶擠在一間房裏,待一切安置妥當了以後,胡雋衝留了話:“我今年還有事,過年便不在此叨擾了。勞煩派夥計去請顧先生來一趟,說我與他有要事相商,請他務必要來。”掌櫃的記下了後出了屋子,胡雋衝直接倒在榻上,張保慶卻有點疑惑。胡雋衝見狀便解釋了,二師兄雖退出江湖,但隻是不再與江湖中人往來。他在隱居在惠山之前散了自己的錢財給這裏的百姓營生用,像這間客棧的掌櫃做生意的本錢便全是二師兄贈與他的,他和二師兄還有些聯係。我找到二師兄後,這兩年冬天都是經二師兄引見在這裏養病兩個月,過了年再走,所以和這兒的夥計也算熟。好在此間還算太平,若是染指江湖深了,我連這點安身之所都沒有了。張保慶還是有些不解的:“那顧大俠為什麼把您安置在這裏而不讓您到山上去呢。”胡雋衝望著窗外:“他想修身養性,便不想與世人多來往,給我一個地方貓冬對他來說已算是盡了兄弟之義了。你不是想聽以前的事嗎,取些酒來,我自說與你聽。”
這邊正說著外邊就有夥計進來了:“胡先生,一路勞頓必定累了,我們掌櫃的特意備了酒菜為先生洗塵。”胡雋衝略有笑意:“想什麼來什麼。”這邊摸出點碎銀子:“給上房那位姑娘送了嗎?”夥計遲疑了一些:“小的這就送去。”
“好啊,回來給你錠大的。還有吩咐你們掌櫃的事兒辦了嗎。”
“這個小的不知,一會兒替先生您問問去。”這便把酒菜放在桌上到外麵忙幹活去了。張保慶又不明白了:“他們怎麼都稱您是先生呢。”胡雋衝笑了笑,先斟滿一盞酒:“我師兄是讀書人,他們便稱他做先生,我是先生的師弟,稱我為先生也無不可啊。”兩人相對一笑,那邊夥計也把事情辦妥了。這便推杯換盞。
三杯兩盞過後,胡雋衝又記起了多年前他師兄們的事情:“三師兄比二師兄小了三歲,大名叫宋秉秋,江湖人稱‘朝天遊俠’。是入門時年紀最大的,他爹是當年京城名聲赫赫的黑道大哥,聽師兄說在京城北直隸黑白兩道沒有擺不平的。可我年紀輕,這些江湖中的老前輩都未曾謀麵。師兄十五歲那年,他們家同時得罪了錦衣衛和東廠,不得不暫避一下風頭。師兄的父親跟師父有些交情,便把師兄送到劍宗來入門學藝。當時所有人都沒想到,三師兄因為年歲大些自幼習武,有家傳武功的根基,又自小和他父親混跡綠林,而且三師兄學武天賦異稟,所以才用了一年半就將前部劍譜完全掌握,師祖說,他這個徒孫的根骨足可比肩祖師爺了。勸師父提前收了他為徒。三師兄便有些得意,求了半年的時間探親,半年後師父也就收了師兄。因為有了半年時間準備,又趕上師父的小兒子也就是後來我們的小師弟出生剛滿月。所以聽師父說,三師兄的拜師禮是所有的弟子中最隆重的。之後師兄潛心練習武功,三個月裏麵武功突飛猛進,當時二師兄已拜師七年了。而可論劍法已不比三師兄精進多少。”
“可三師兄天生是個惹事的性子,惹出事來,一般人收拾不了殘局。過了一年半以後,有個人帶來了一個男嬰,說是三師兄的,還給了他一封書信。三師兄看了書信和孩子帶的事務,先是驚愕,後是淚流滿麵。原來師兄探完親後返程的路上在南京流連了一番,便在秦淮河上認識了一個十四五歲的歌伎,兩個人一見鍾情,當晚便發生了點故事。竟不料那女子竟有了身孕。按輩分,她是師兄未過門的妻子,我還該叫她一聲三嫂。可是師門有規矩,弟子隻有在行了出師禮以後才可以娶妻。師兄本想在回到師門準備好了再明媒正娶過門,可竟忘了這條門規。回去了以後先準備拜師禮,之後就被師父閉關靜修了。這樣即使師兄想要去把三嫂接回來也沒有機會了。可就是這樣,青樓不再容三嫂,流落江湖,靠著幾個朋友幫助勉強活了下來,還把孩子保住了。可她之後大病一場,勉強養了這孩子一段時間,想起來師兄是劍宗的弟子,便托人把孩子送到了師兄那裏,沒多久她自己便去了。孩子送到杭州對於師兄來說可就是大事。師兄犯了門規,理應廢去武功,逐出師門。不過師父實在愛惜師兄之才,不想就這樣丟了,也不想和宋家失了交情。可作為掌門不能循私,何況著實難辦。”
“後來還是二師兄有主意,他便跟師父說了,師門規定了未行出師禮不能娶親,可老三並沒有娶那女子過門;雖然老三敗了師門的門風,但是師門中少年居多,有情有義方為少年本色,老三沒有始亂終棄,如果用心養大自己孩子的話,仍不失為好男兒,得一這等的漢子怎能算有辱門風呢?師父這才有了理,也就力排眾議留下師兄。師兄雖然帶著孩子,可是性子似乎並沒有沉下來,學藝幾年出師了以後,總是到江湖各處去辦事情,在外就把孩子交給師娘幫著看管,可以說在江湖上為師門打出了一片名堂,也就是那幾年,江湖才真正知曉了劍宗的實力。那個時候除了屈指可數的絕頂高手和名家外,江湖上可說未逢敵手。就有人送了他個赫號叫‘朝天遊俠’。”
胡雋衝的話一句一句有了停頓,桌子上的酒又是一杯一杯不停。張保慶酒量不大,隻是一時間聽得入神,也配著飲下幾杯。
胡雋衝喝得不快,叫了換大碗來,又幹下幾大碗去,總算有些喝爽快了,話匣子再開:“說起四師兄卓之帆是我們哥幾個當中出身最好的,他家裏往上兩輩都是戚家軍出來的,跟著戚將軍抗倭守邊戰功卓著。後來戚將軍失了勢,卓家也退隱了。本也想讓師兄投身戎馬,可一看建功無望,就想讓師兄在江湖上闖些名堂,十一歲就送到師門來學藝……”
“為什麼這兩位師兄都是家裏出了事才學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