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成雙
百味人生
作者:寒鬱
“今天怎麼了?”她說,“累了?要不歇會兒再來?”她說著,甚至拍了拍他的背。他的背很幹,是被歲月壓榨後那種水分流失的幹澀。但是他悶聲不說,翻到她身上,摸摸索索地又試了一次,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勁兒。“你把我弄疼了!”她叫,並且呻吟了一聲,“你發神經麼,對我這麼凶?”她收緊雙腿,有點疲憊,收紙皮破爛的老黑剛光顧了她,老黑有點摳門,花的每一分錢都不想虧了,所以弄了很久,她陪著,有點累。但是她沒跟他提老黑來過,都是老顧客,她怕他嫌惡老黑。他掰開她收住的腿,力氣不是很大,但很執拗,他是有點認死理兒,她知道。所以沒等到他熟稔地撓她腋窩,就妥協了,攤開身子,像一張破舊的地圖,任他小崗平阜地去找路。畢竟,她是他花了四十塊錢的身體。他翻檢了一番,仍然徒勞。其間,她是幫了他的,也沒有用。她笑了,笑得很不合時宜,簡直管不住自己,也不知道要笑什麼。他卻負氣,回敬她,“鬆了,曠蕩,進去就跟劃漿一樣,沒意思……”沒說完,她就卸貨一樣把他從身上扇下來,“老梆子,滾!”
他沒滾。他笑,笑得很壞,也很默契,翻過身,躺在床上看著黑汙汙的天花板出神,一張心不在焉的臉繚繞於煙霧後麵。她拔過來煙,也抽了幾口,“都收拾完啦?”她問。他沒吭,從她手上接過煙接著抽。她剛想再奪回來呢,伸出手,摸摸,卻探到他臉上的零碎的潮濕。她一時有點回不過神來,“眼裏咋尿啦?”她的心鈍鈍地,疼了一下,麻麻地,這種疼真好,如紅花。她的心好久好久沒有起過波瀾了,更不用說這樣柔軟而溫暖的疼痛了。生活把人糟踐得早沒感覺了,她隻負責岔開腿躺在那兒,垃圾、汙水、咬噬,都來吧,無所謂了,都來好了。她探起身子,抱著他的頭擱在乳房上,乳房沒有他說的“塌方了”那麼嚴重,當然已很垂了,低眉順眼的,但因為規模較大,所以品相尚可觀摩。此刻,她就這樣,把他的頭使勁往乳房中間的凹槽摁著,“你個狗日的啊,還說走真就走了……”她的眼裏也起了一層霧,掐著他,又恨又嫵媚。他呢,丟了煙,忽然一扭頭咬住她的乳穗,很用勁。她“哎喲”尖叫了一聲,叫聲很華麗,像是上好的布匹撕裂了。“疼!”她說,“我又不是你娘,哎呀,還咬,你個龜兒子,疼喲……”他們鬧,鬧也就是一會兒,孩子氣,即興的,一忽兒。“唉。”她歎一口氣,“哧啦”,他又點一支煙。她胸口被他咬過的地方,堅持著它的疼,就像窗台上的那一盆半死不活的虞美人,堅持著它的紅。
她打他,揪他灰白而粗糙的短發,“你個無賴,還欠我兩回的錢沒給呢,就說走就走了。”她說。但她那意思,並沒有追究錢的事兒。“好了吧,”男人說,“老子給你扛過幾回煤氣?給你修過幾次電燈?你還說呢!”顯然他領會錯了她的意思,她說,“怎麼說你都是一摳門,摳腳唆手指頭的貨!”男人把煙撤離嘴唇,針鋒相對,“你不摳?明明心裏對老子有意思,卻沒一次不收老子錢的,免費一次能死?”“哎,你說清楚,誰對你有意思,又老又瘦的,喂狗狗都嫌硌牙!”“對我沒意思你會叫得聲音比誰都大,對老子沒意思你做飯給我吃幹啥……”“老娘是看你天天吃快餐可憐,老黑我也給他做飯呢,你忒自作多情了吧……”“行了吧,別不好意思,承認了又不丟人,沒啥……”他笑,薄薄的嘴唇笑得也很輕佻,然而,這輕佻是珍重的。她扇了他一巴掌,也笑,“美得你,老娘是公用的,對你好?——美死你!”
她手腳麻利地穿上了衣裳,把電扇擰開,破舊的電扇搖搖擺擺轉了起來,他避開,因為在電扇下抽煙最煞風景,煙氣都被吹散不見。“上午我包了餃子,喊你你不來,還剩這幾個,老娘吃剩下的,喏,愛吃不吃!”盤子裏明明還有很多,他捏起一個,眯起眼睛,放在嘴裏,咀嚼了兩下,“鹹了。”她作勢撤走盤子,他護住,嘿嘿笑。
她倚住櫃子,看他吃,看著看著臉上的神情就悠遠了,眼裏浮現出一縷夢幻般的柔和。有一瞬間,她想,有個男人也好,踏踏實實的,看著他在屋裏,心裏就不那麼空。但她很快就自嘲地笑笑,對自己哼了一聲,她仰著頭,喃喃地說,“你樓裏之前住著的那個寫書的小李,說得挺準的,他說我‘五行納音裏,你是爐中火命人,此生多有艱辛’,可不是……”
男人正往嘴裏大動作地填塞餃子,所以出聲含混著,說:“你聽那小子胡咧咧,他要有那本事,真能看準嘍他還會租我那破屋住著,整天窩在出租屋裏寫什麼勞什子小說,也沒見他搞出名堂……”“那也比你強,人家至少識文斷字,你呢,除了會記個賬,名字能寫全乎不?”“好像你能似的!”“噫,狗眼看人低,小瞧你姑奶奶了嘍,上回小李給我本他的雜誌,寫那個酒店女孩的,看得我吧嗒吧嗒掉眼淚哭噢!”他吃完了,不置可否地笑笑,笑了一半,無以為繼,露出淒涼的底子,“老婆子,以後沒人給你拌嘴嘍,老子打道回府不回來啦!”
他是二房東,這個城市相對分散,高樓和星級酒店轉幾個街巷,可能後麵就是一圈低矮擁擠的民房,五行八作的人雜居在那裏,所以他這樣的二房東很多。他承包的那一棟被房主收回租給一家腸粉公司做員工宿舍了,所以,他無房轉租,再加上高血壓又嚴重了,“興許哪一會一抬頭眼前一黑,就斃了,死倒不怕,可沒人埋我呀,還是死在家裏比較踏實。”他就收拾收拾要回老家了。
她的心又被誰敲了一下,在疼上又開了一朵花,但她嘴仍不輸他,“愛回不回,老娘男人多得是,又不差你一個倆的,趕快回吧!”她彎著身子收拾他吃空的盤子。他忽然直起身莽撞地抱住她,掐住她的肩膀,嘴裏不依不饒地說著:“我叫你男人多得是,我叫你不差一個倆的,我弄死你!”她尖叫著:“是啊,就是不缺你這歪瓜裂棗的貨,有本事你來啊,弄死我啊!”很挑釁,也很浪。仿佛是帶著所有的恨和愛,男人撲了過來。帶著一身汗味,她便被他孟浪地打開了,他瘦硬的身子死死扳住她的腰,撩開睡衣,一下子就從後麵進入了她的身體……像是協奏曲裏被注入了最關鍵的一個高音,她無比恣意的尖叫了一聲,這叫聲像某種耀眼的瓷器,帶著彩虹一樣的弧度綻開在半空中,最後落在地麵,明亮而性感地碎裂開來……她反過來凶狠地抱住他,她把指甲嵌進他瘠薄的肩膀上,摳著他,和他一起在絕望中墜落,又被巨大的浮力彈起,一起飛升,直至銳利而痛快的叫聲破碎一片……盤子從桌上落在地下,碎得一地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