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蕭姨
生活圓桌
作者:何潤澤
在皖南,抵近九華山脈處,有一片不知名的水澤。黑夜裏看去,密布著跳躂的梭光的水麵竟有三四裏寬廣。水麵突起幾簇墨色小峴。峴頂樹木在月光朗照下,如白鏹掐成。古叔叔合不攏的胖手指扒在車窗上。他問:“你看見那邊的桂樹沒有?”沿著小坡砌成的,低矮的泥牆後,一叢蓊蓊鬱鬱的黑雲或許就是桂樹吧。古叔叔把車熄了火,在位置上晃了晃,車也搖了起來。他站到地麵上後,整個人都往下陷,但他還是陶醉地環顧四周說:“你看這裏是不是個好地方?”
我們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泥牆前,脆嫩的犬吠早就從牆後一疊一疊地傳出來。古叔叔在木門上連擂幾下,那坡上亮起了手電光。古叔叔眯著眼,幸福地徜徉在黃銅色的燈光中。手電光移開了。月亮照著一個高個兒女人從坡上下來。她剛推開門,就裹緊棉襖,發抖,跺腳。古叔叔踮起腳尖,歡喜而又有點膽怯地把手搭到高個兒女人的肩上,對我說:“這就是當代Séraphine,央美蕭姐,你叫蕭姨。”“別叫蕭姨,叫老了。進屋吧,外麵冷。”她說。一隻小叭兒狗在我們褲腳上嗅來嗅去,被她唬開了。我們上了坡,進了屋。屋裏還是冷。那是監牢般的高屋,沒有窗,屋頂點著清冷的節能燈。空氣裏有刺鼻的油漆味。靠牆的黑黢黢的大煤爐上擱著一座錫壺。蕭姨剛進門就往裏屋去了。她換了一件白色高領毛衣出來。毛衣網線都鬆弛了,領子磨得光禿禿的。她的發絲沾著水,瘦削的麵龐很濕潤,麵色雖有些蒼白,卻富有一種傷感的美。屋裏沒有暖氣,爐子也像冰一樣冷,我們都凍得直哆嗦。蕭姨也不寒暄,隻問:“上次我的畫賣了多少錢?”“進去說嘛!”“有什麼這裏不能說?”“小孩在,不方便說。”古叔叔和蕭姨進裏屋去了。蕭姨關門的時候問我:“你是不是他兒子啊?你可別動我的作品!”狹小的工作室一半都被大木桌占去了,桌子一邊堆滿了顏料,另一邊是一幅沒有上色的藤蔓白描。蕭姨說的作品大概就是這張草稿吧。
房間並不隔音,裏屋傳來了笑聲,古叔叔正大聲說什麼中國的Séraphine,其後是一陣壓低聲音的交談。大約5分鍾後,裏屋響起了耳光聲。古叔叔跑了出來,紅了臉,皮帶耷拉在並不明顯的腰部,整個人看上去像個燈籠。他跑起來整個屋子都在晃。古叔叔往屋外跑,我也跟著跑。狗又是吠叫又是嗚咽。我忍不住回頭望去。蕭姨正站在門邊,抱著憤怒而衝動的小狗。長發遮住了她的臉,但掩不住她的哭。月光下,她和她的叭兒狗都像是用冰捏成的。
我不知道蕭姨是在什麼情況下答應嫁給古叔叔的。在我們那次不成功的拜訪後的第三個元宵節,古叔叔和蕭姨舉辦了婚禮。穿著婚紗的蕭姨看上去很疲憊,有點心不在焉。蕭姨那時已經不搞創作了。婚後,她在古叔叔的畫廊裏辦了藝考培訓班,收費很有競爭力。班上每年大約有一兩個學生被央美錄取。前不久,我又見到了蕭姨,她已經跟古叔叔一樣胖了,正穿著棉睡衣,坐在畫廊前嗑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