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下朔月悄然從雲層後探出頭,夜色裏的萬物沐浴在月光裏。被黑夜藏起來了的樹蔭,在月光下顯現出來。
算不上明亮的光華讓樹梢披上了一層霜,樹蔭下的黑暗卻像是鬥篷一樣將秘密影藏。
高過百米的巨大喬木往往長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而不是城市的附近,但有時又有例外。
位於城市的邊緣的巨木,樹幹的直徑超過二十米,繁茂的枝葉已經是真正意義上的遮天蔽日。樹冠層離地麵的距離超過了五十米,藤蔓從枝葉間垂下,看似觸手可及,但藤蔓最低垂的末端離地麵也好高。
巨木被包圍在半月形的堡壘裏,樹蔭罩住了堡壘中的大半園林,城堡的主建築上層已伸進了樹冠層繁茂的枝葉裏。
城堡下是大片的園庭,蘆葦一樣雜草四處叢生,道路兩旁的灌木也已經橫生枝節。原本可以馬車並行的寬闊路麵變成了羊腸小徑,小道的石板上布滿了落葉,石板縫隙中長出的草已有一尺多高。
一個身影出現在布滿藤蔓的外圍城牆上。月光下依稀可以看到他血紅色的頭發以及有些滄桑的麵孔。
“想不到多年之後,我還會回到這裏。”
沿著布滿青苔的殘破階梯走下外圍城牆。穿過布滿“蘆葦”的草地,走到了漆黑無光的城堡麵前。
“米提爾,米默紗,我回來了。”
“米夏少爺。”一個仆人走了過來,幫米夏卸下了身後的行李。
不遠處,陽光下,被修剪得很平整的草坪中央,一位十二歲的女孩端著書本盤腿而坐,不時困惑地抬起手撓著自己的耳根處。
旁邊還坐著一個銀發的男孩。男孩左手托著一本練習冊,手指熟練地按著三角板在紙上滑動。一支鉛筆,時而是在練習冊上草記,時而是在半空中比劃。
男孩背對著米夏,看不到的麵龐。他身後幾米處的草地上,一柄大劍插在了那,旁邊擺著一本厚重的筆記本,以及一個半空的酒瓶。
米夏閉上了眼,懶懶地伸展開腰椎與臂膀,享受著下午陽光僅剩的溫暖。
但夜風中卻是舒服的絲絲涼意。
重新睜開眼睛,天色重歸黑夜,眼前隻有破敗的景象。米夏一個人站樹蔭旁邊,沐浴著沒有溫度的月光。
城堡的窗戶與門扉裏沒有任何火光;沒有仆人、沒有衛兵、連主人也不知蹤跡。樹蔭影藏了破敗,被籠罩著的城堡變成了破敗的黑影。
米夏沒有繼續逗留,走進了城堡。
城堡的屋頂,大半已被旁枝與藤蔓爬滿,隻剩下一些高聳的尖塔探出頭來。
城堡上層的一個陽台上,月光穿過稀疏的枝葉,透過已不複存在的玻璃牆照了進來。
陽台的中間,一個橡木圓桌因少了一條腿而傾倒,一個少女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借著一縷微弱的月光翻閱著一本筆記的殘扉。
“以前那些葉子還沒爬滿這裏,光線很好。他經常在這裏端著書本。”那個滄桑的身影出現在陽台的角落。
少女合上了筆記,把目光投了過去,看著這個不速之客輕聲開口:“這裏就是他的家嗎?那個傳說中的‘預言者’——米提亞德?海倫,他預言的事都一一變成現實。”
“‘預言者’隻是曾經在這裏居住過,但他的心卻不在這裏。”滄桑的聲音傳了過來,米夏走到了已經幹涸的許願池旁。
“準確說,這應該是我的家,我是米夏?亞瑟。”
“米提亞德是否遇見了這裏的衰敗。還是說醫者不能自醫,也許‘預言者’也無法預見自己的命運吧。”
女孩吐出了傷感的話語。
“但世人還不是為了他留下的預言殘片,爭得死去活來。”
米夏指著少女手中之物。
少女放下了手中的筆記殘頁,略微羞澀地一笑。
“沒錯。為此而來的我也稱不上例外。隻可惜找到的隻是記錄過去的日記。”
“讓你失望了嗎?”
“不,日記也是很有趣的東西。”
殘頁之上:
——摘自米提爾為自己四歲寫的回憶日記
舊曆3867年天蠍九月 21日
……
一直以來我都住在這座城堡之中,對於外麵的世界我一無所知。城堡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囚牢,或許也是我世界的全部。
外麵的世界非常廣闊,已經讓我無法想象。“日月星辰的運行推動著時間的腳步,潮起潮落見證了大地的變遷,酷夏寒東在風霜雨雪中悄然交替,黑夜與白晝延續了四十個世紀的輪回。無數個種族在大陸上橫行、絕跡;多少個王國在曆史中崛起、衰落……”——我讀到過,在城堡圖書館浩繁書目中的某本史詩集中。
我不知道無盡的星空有多璀璨,但我看到的天空僅僅是城堡穹頂天窗的大小,隻像是裝在矩形鎏金像框裏的小小畫像。或許這就是最典型的坐井觀天吧。
早晨十點,像以往一樣。我在城堡上層一個陽光不錯的的陽台上課。我有很多個老師,但老師們卻隻有我一個學生。
陽台三麵是牆壁,剩下的那麵連同頭頂上的開口,被磨砂的玻璃封得嚴嚴實實,這裏的環境算是一個溫室吧。在白天,大多數日子裏陽光透過磨砂的玻璃灑入溫室之中。少數時侯透過磨砂玻璃的是稀疏的雨聲,雨點被攔在了玻璃穹頂外。
陽台靠裏的牆下有一個半月狀的許願池水台,一株茂密的藤蔓貼著牆壁從樓上的花壇一直垂到許願池的水裏。透過許願池清澈的水可以看到藤蔓的枝條,遊動的活物,水底的鵝卵石;卻看不到一個硬幣。當然不是我沒有硬幣,隻是我不知道投下硬幣時該許什麼樣的願。
另外的兩堵牆下則擺放著許多的盆栽,古怪造型的木雕,顏色柔和的花草,懸掛在半空的吊蘭。這些植物總是保持著它們的綠意,不知是由於這裏是溫室的關係,還是有專門園藝師的照料,或者是受過巫師咒語的影響。我時常留意這些植物的變化,但卻從未看到過書上所提級的衰老、凋零。
……
今天早晨的課程是一篇短詩,內容很簡單,一點也不像那些禮節書目晦澀難懂。等到課程結束,上午還有一大段時間。
老師示意我休息片刻,我端起擺在橡木圓桌上的瓷器杯子,泯了一口杯中的紅茶。老師很隨意提及了一些之前課程的事。他用閑聊的口吻告訴我那首小詩,是寫自一位名為‘格倫?洛亞’的遊吟詩人。
‘格倫?洛亞’,這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他是一位偉大的學者。他在材料、建築、水晶這些技術上的造詣,幾乎顛覆了文明的發展方向。其中一些部分甚至成了後世的標尺與定律。
不過,職業是‘吟遊詩人’的‘格倫?洛亞’,總把‘自由’、‘流浪’有時還有‘美麗少女’這些詞寫進詩句裏。讓人很難把他和學者聯想在一起。
學者與詩人估計不是同一個人吧。
“他們所追尋的‘自由’是什麼?我讀到過一些關於他們的事跡,但無法理解。”記憶中,我是這樣問我的老師。
我已經記不起老師的回答,但我從未忘記過那些遊吟詩人口中所說的“自由”。
……
我的自由僅限於城堡的壁壘之中,麵對的人除了我的老師們外還有一個大我幾歲的哥哥——米夏,他是一個很溫厚的人。
我從沒離開過城堡,哥哥則很少呆在家中。他經常夜裏小心翼翼地乘坐黑色密閉馬車離開城堡,然後很多天後的夜裏才回來。
哥哥關心我的學業卻很少限製我的行為,除非我想爬上城堡的塔樓或者打開城堡的大門。
每當我這麼做,哥哥總會抱起我,阻止我,然後補償性地陪我玩耍。
我問過他為何我不能像他一樣到外麵去,他卻往往溫柔地對我笑,但我從未忘記過他的眼神,那是充滿愧疚的眼神。
他也回答過我:“小米提爾,外麵有非常可怕的怪物。但遲早有一天我會帶你出去的,我保證。”
——摘自米提爾為自己五歲時所寫的回憶日記
舊曆3868年蜘蛛八月 31日
……
城堡裏看不到一個人。老師們已不見蹤影,哥哥在前幾天的一個夜裏便不知去向。穿過空曠的走廊,看不到一個衛兵;來到寬敞的大殿,聽不到哥哥徘徊踱步與無奈歎息的聲響;走到依舊滿是綠意的陽台,橡木書桌上空空蕩蕩;回到房間,隻剩下我的遊吟詩集與不知所措的我。
走廊上照明的冷焰火炬都已全部熄滅、大殿裏的巨型水晶吊燈蒙上一層厚厚的灰、餐廳牆邊的壁爐與餐桌上的燭台很久沒有使用。往日燈火通明的城堡變得異樣昏暗冷清。
我可以自己解決食物的問題,雖然一塌糊塗,雖然已維持不了多久。但讓我不安的是城堡這個偌大昏暗的‘牢房’,就算是正午之時,城堡也是籠罩在陰影中。到了夜裏,更是隻有陰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