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告別時刻(短篇小說)(1 / 3)

告別時刻(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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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樹興

瞿小芹中午拎著保溫飯盒到醫院時,住院部樓前的消防車還在,她看到有消防員在太平間進進出出忙碌著。到病房後守在父親病床邊的李煒用眼神向她示意了一下臨床的病友姚告別,姚告別平躺著,眼睛緊閉,病床邊上加了一台監護儀。她湊到李煒麵前問怎麼了?她的聲音很輕,眼睛瞟著姚告別那邊,李煒站起身來跑到外麵去。

瞿小芹跟著出去時回了一下頭,見到父親的眼光在尾隨著她,她有些不悅。到門外的走廊上,李煒告訴她,是小姚跑到太平間去燒花圈,引發了火警。

“小姚怎麼會做這樣的事呢?”瞿小芹覺得不可思議。李煒說他有天夜裏看到小姚在消防通道裏用打火機燎紙盒,紙盒裏有一個紙折的小人。瞿小芹明白了,說那個紙折的人一定是他老子姚告別,小姚對伺候他老子已經很不耐煩,巴不能他早點死。李煒連連點頭,“小姚的情緒控製不住,要爆發了。”

瞿小芹說誰也受不了姚告別那樣的人,要是她的話也早崩潰了。李煒搖搖頭,說她怎麼也不可能這樣。瞿小芹到病房來接班,李煒就可以走了,但他寧願餓著肚子也要與她聊一小會兒。每次都是瞿小芹提醒他趕緊去吃飯。

李煒離開醫院後並不是回家,而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麵館吃了碗兩塊錢的陽春麵,覺得沒有飽又加了兩個茶葉蛋。他就這麼一直湊合著吃一頓,然後趕緊回到醫院裏。瞿小芹是獨生女,李煒和幫助瞿小芹照看她父親的五位同學也都是獨生子女,成立互助組的主意是李煒想出來的,他說大家現在幫瞿小芹等於幫以後的自己。說起來,李煒的姿態是最高的,他的父母親死了好幾年。大家知道他堅定地對瞿小芹有意思,但並不以為他是借此有所圖,因為他是一個心眼好的人,脾氣好,人老實。隻是瞿小芹對李煒就是不來感覺,幾個同學著急也沒用。

李煒混得不好,在經緯紡織公司當消防員。所謂混得好與不好是同學之間的一種說法,以一個混字概括出息。相對於班上的其他男同學,李煒三十出頭了連對象都沒有,這是別人眼裏最大的失敗。瞿小芹目前也沒有對象,她談過一個沒有成功,她長得漂亮,一般人不放在眼裏,她被患病的父親拖累了,她和李煒的情況不一樣。

李煒吃完飯回病房,見到姚告別的幾個親戚在幫著收拾東西,姚告別要出院回家了。出院是他強烈要求的,他的眼睛此刻睜了開來,直勾勾地看著病房的頂板。不時地舔一舔嘴唇,像是在做說話之前的準備。

姚告別的這句話在他被抱到手推車上,要離開病房的時候才說出來:“媽的,我怎麼死不了呢?”

姚告別說這句話時帶著極為深的怨懟,語氣粗重。沒有人應他的話,李煒和瞿小芹對視,隻有一個掩藏意味的表情,李煒抿了一下嘴唇。

到姚告別出門後,瞿爸才吃力地坐起半邊身子來,他衝外麵大聲喊:“老姚……都死不了……”

瞿小芹輕聲說:“走了好。以後清靜了。這次是真的告別。”瞿爸白了她一眼。

姚告別是瞿小芹替他起的名字,他本名叫姚凡。他比瞿爸遲兩天住進來,和瞿爸一樣的病,糖尿病並發症。他住進來以後,隻要有人來看望,他就與人家做生死別,交代自己的後事,一副馬上要死的樣子。他的口頭禪是:“就此一別,我到火葬場你們就不要再去送了。謝謝哦!”

姚告別的告別儀式對瞿爸是有影響的,等於提醒瞿爸來日不多,也該對後事有準備和有所交代。瞿爸因此情緒很低落,病情也在姚告別住進來以後突然加重。最後是李煒的安慰起了作用,他說:“瞿爸,你是到醫院來醫治的,不是來等死!”

姚告別住院期間陪護的人不多,一個侄女偶爾來看看;兒子小姚24小時全天候陪著;小姚母親隻負責燒三頓飯,每次送過來時拉著臉,從來沒見過她笑的模樣。姚告別精神好的時候會和兒子聊兩句,總是說,“養兒子,養兒子,養兒子幾十年,這時候就看見兒子作用了。”

瞿爸聽見他這麼說,就要看看女兒是不是在邊上,會對著她或者自己輕聲嘰咕女兒比兒子好。小姚對父親不耐煩的樣子瞿爸是看在眼裏的,自己女兒的孝順讓他心裏倍感幸福。當然,情緒不好的時候也會覺得對不起女兒,拖累了她。

姚告別走了以後不到十分鍾,護工還在整理著病床,就有新的病人住進來。一個臉色蠟黃、瘦得皮包骨的中年男人。

新來的一床忙著安頓,病房裏因為彼此生分而冷清,瞿爸幹脆像姚告別那樣緊閉起眼睛平躺。這種情況下,無所事事的李煒隻有用手機上網鬥地主。他玩得心不在焉,想到瞿爸的情緒又受到了姚告別的影響。

到傍晚,瞿小芹帶著晚飯過來,李煒聞到她身上一股沐浴露的香味。這個味道甚至比她揭開飯盒後飯菜的香味還要濃烈。李煒每次在瞿小芹帶著飯菜過來時肚子總會咕咕響幾聲,這回沒有。

瞿小芹好奇地打量著新來的病人,接下來這幾個人要和她在一間不大的病房裏朝夕相處,晚上她甚至要和這家或男或女的什麼人將折疊床擠在一起,抵足而眠。她有些緊張和不安。

晚上瞿小芹給回家的李煒發了不少的短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一些閑話,一直到夜裏一點多。瞿小芹對李煒說到一件事,她這兩天要出差一兩天,夜間這邊的照顧就沒人了。夜班都是瞿小芹值,除李煒外,參加互助組的幾位同學都是女的,也都有家庭,她們輪流在白天照護瞿爸,有時候也由丈夫來代替。瞿小芹有頂夜班這樣的困難也隻能和李煒說。李煒爽快地答應了,說他可以與隊友調一下班。

李煒在單位將輪的夜班調到日班,本該上班的晚上在家待著就閑得慌,醫院似乎是首選的去處。

到病房他有點詫異,看到瞿小芹和瞿爸的臉色都不對,別著頭不看對方。

瞿小芹看到李煒進來馬上跑了出去,一會兒閃進頭來示意他出去。李煒看看閉起眼睛的瞿爸,趕緊跑出去,想知道他們父女之間發生了什麼。

“你怎麼這時候來……”瞿小芹口氣生硬,像是怪罪李煒,李煒見她生氣就緊張,支支吾吾,說他馬上就走。

瞿小芹換了口氣,說她不是要李煒走,是她覺得氣人。老爺子要回家,說什麼可以回家等死了。他是看到姚告別回去心裏不好受。

“你說他跟著鬧什麼?”瞿小芹憤憤地說。

李煒附和著她意思:“就是,回家怎麼行呢?那是放棄治療。不行!”

瞿小芹臉上有了些笑意:“老爺子不聽我的,在意你說的。你去勸勸他。”

兩人進病房後瞿小芹到床邊對父親說要去超市,瞿爸不理會她,眼睛還是閉著,眼皮抬都不抬。

李煒坐到瞿爸麵前,瞿爸還是半天不吭氣,直挺挺地平躺著。以前李煒到他身邊,他不說話也都要有個動作、或者表情。

冷不丁的瞿爸轉過身來說:“小李,你語文學得怎麼樣?”李煒說,“一般。”瞿爸說,“那我考你一下,‘壽終正寢’是什麼意思,你給我解釋一下。”

李煒有些為難:“這不是一句好話……”瞿爸說,“可這也不是句壞話,人到壽限了,能死在家裏的正屋裏,才是死得其所,才是安寧和幸福。我多想最後的日子屬於自己。我羨慕老姚,他目的達到了。”

李煒勸他:“您還沒有到那個時候,那是以後的話。”瞿爸說,“我知道自己的情況,比醫生都知道。人要順應天時,該閉眼的時候就閉眼,回家的臨終關懷不是更好……”

瞿爸問李煒知不知道獅子是怎麼老死的?李煒說不知道,確實不知道。瞿爸說,獅子知道自己死期即將到來,便找一個不受驚擾的洞穴,伏在那裏安靜地等待那一刻。“我們人,是比獅子更智慧,更靈性的。我們的洞穴其實就是家……你們……”

瞿爸的話充滿哀怨,李煒無語。他看到瞿爸越說越激動,他不能讓他激動,隻有裝無動於衷,慢慢地讓他平靜下來。

“我要回家。堅決要!”瞿爸表達了決心,還使勁點了點頭。

一會兒瞿小芹進來,李煒對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瞿小芹說她明天出差,可能兩天,也可能三天。李煒看到她臉色不對,口氣也不對。

瞿小芹沒有到她所說的張家港出差,隻是到離城二十多公裏的鄉下,一處叫東湖度假村的地方。在單位她則說是家裏有事,領導都知道她父親病危住院的情況。

到度假村有班車,瞿小芹坐在車上一路上想著同事杜湘,她給瞿小芹講過她和情人在東湖度假村廝混的情形。看著前麵一對情侶頭靠頭依偎著,瞿小芹就想杜湘和她那位敢不敢這樣?答案是他們不敢,為了目標小一點他們都不敢開私家車,像她今天這樣,是坐著車下來的。

“這樣藏藏掖掖的有意思嗎?”瞿小芹十分認真地問過杜湘,杜湘說有意思,到哪天沒意思時就結束。

杜湘和瞿小芹一個辦公室,她比瞿小芹還小兩歲,結婚早,都有了一個三歲的孩子。老公也不錯,是個模樣端正的公務員。在瞿小芹看來,自己要是有這麼一個家庭絕對不會去做出軌的事,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又想,杜湘或許身體太好了,她那麼肥白豐腴,渾身的肉顫顛顛的,找這麼一個人是因為生理需要。

到度假村,瞿小芹戴上了超黑,這個墨鏡網購回來隻在家裏戴起來照過幾次鏡子,在外麵戴這是第一次。辦入住的時候,她發現兩個辦退房的男人不時地瞄她,有一位辦完了還不走,磨磨蹭蹭地想與她搭訕。

這地方真的有點曖昧。

客房是小木屋,在一大片湖泊的多個島嶼上,掩在一株株高大的水杉樹叢中。汽艇將她送到一個獨立的小島嶼,導遊告訴她上岸的吊橋在什麼位置,此前在辦入住的時候,發給她一張度假村的指南,裏麵有一張折疊的地圖。

汽艇開走以後,這近兩百平米的小島上就隻有瞿小芹一個人了。

進了小木屋,她看到裏麵是一個標準房的配置,電視、電話、網線這些她覺得都是多餘的,這裏應該與世隔絕,一點點聯係沒有才好。她關了手機,洗了洗臉後滾到床上,她想先美美地睡上一覺。

李煒傍晚的時候到了醫院,接女同學婁麗萍的白班,他是提前到的,拎著一個保溫飯盒。下班以後做了飯,他草草吃了幾口就過來了,帶來了給瞿爸熬的鯽魚湯。

婁麗萍瞅李煒一眼說:“我們家那位要是有你一半,我就做夢都要笑醒了。”李煒裝不明白,問她有一半什麼?婁麗萍本意是說他對丈人好,礙著瞿爸麵隻得說李煒對老人這麼好很難得。

李煒說:“我這是找到了機會,否則對誰好啊?!”婁麗萍馬上想到李煒雙亡的父母,不再說什麼,把話岔開去。

婁麗萍臨走的時候告訴李煒,瞿爸中午在醫院食堂裏買的飯隻吃了很少一點,見到醫生就說要回家。李煒趕緊將保溫盒端到瞿爸麵前,要他趁熱喝魚湯。瞿爸要了調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喝了幾口他停下來,望著李煒說:“我不要回家了,什麼壽終正寢?我想通了,家是跟著人走的,人在什麼地方,家在什麼地方。我現在的家是在醫院裏。”

李煒嗯了一聲,奇怪他怎麼又這麼想了?這是好事情,他意識到以後死勁地點頭讚同。

“我還有件大事沒有辦。這件事,你要幫我,幫我做好了!”李煒又是點點頭,也不知道什麼事情,先應承下來,怕他擱下魚湯不喝了。

一會兒瞿小芹的電話來了,問父親的情況。李煒簡單說了一下,告訴她瞿爸剛才表態不回家的情況。瞿小芹一聽這話輕鬆起來,告訴李煒她剛剛吃過晚飯,洗過澡,住的地方非常安靜。

李煒聽她說洗澡,馬上就覺得她身上的那股沐浴露香味在麵前漂浮,話筒裏就沒有聲音了。

瞿小芹心情好起來話也多了,問李煒有沒有和一個喜歡的異性出去旅行過,在一個非常幽靜的地方,美好地度過幾天?李煒說自己沒有過,不要說幾天,一分鍾也沒有過,因為他連女朋友也沒有。

“想過沒有?”瞿小芹追問他。“想也沒想過。”李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