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修
小說坊
作者:邱華棟
一
最近一些年,禪修開始流行。有各種層次的禪修,最簡單的,就是去禪寺住上一段時間,以居士的身份,去做功課。此外,還有一些人,雖然不是佛教徒,自己也辦了一些禪修班,以盈利為目的,招收了一些喜歡禪修的人,實際上,那是一種集體心理治療——將一些人按照群組組織起來,通過互相輔助的方式進行心理治療。所以,各類禪修層出不窮,五花八門,良莠不齊,真假難辨。
所以,當龔蓉蓉告訴譚朝陽,她要去禪修一段時間的時候,譚朝陽首先認為自己的妻子是上當受騙了。
“去山上的寺廟裏禪修?為什麼?”譚朝陽的眼睛瞪大了,他不相信妻子會選擇離開家庭去禪修。
“我需要去禪修。我們家族的很多人到了中老年,出家的出家,當居士的當居士。這你是知道的。”龔蓉蓉很平靜地說。
譚朝陽將手裏關於李叔同的傳記摔到了茶幾上,心情很不好。他想起來,就在去年,兩個人回南方老家,到龔蓉蓉老家的那個山坳裏,給她的家族健在的老人們拜年的時候,看到的她家裏的情況:他的嶽母、她的老母親已經是一個虔敬的佛教徒了,每天就在那裏吃齋念佛。她的父親更是離奇,不久前出家做了道人,挽起了高高的發髻,穿著黑色的道袍,紮著綁腿,離家雲遊去了。她的爺爺和奶奶,也都曾經常年給一座寺廟幫工。叔伯輩也有出家當和尚的,也有迷信鬼神的。譚朝陽想,她父母變成這樣,可能是因為家裏所有的孩子都長大了,又都在外鄉生活,沒有人再願意回到這窮鄉僻壤,這偏僻之地,這山村之中了,他們再無掛礙了。
龔蓉蓉的父母親和家族其他人對佛道禪的信奉,對龔蓉蓉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但是,譚朝陽和她在北京奮鬥十年了,剛剛買了房子,眼下正計劃準備生一個孩子的時候,龔蓉蓉卻決定要去寺廟做禪修,這對譚朝陽來說,的確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他們倆是校友,上大學的時候同一個專業但不同年級,他比她高兩屆,大三歲。在學校的學生會裏就認識了,畢業之後,他們先後來到北京,譚朝陽在一家政府機關裏當公務員,龔蓉蓉在一家文化企業做文員,他們的戀愛關係很快確定下來,就同居了。過了一年,他們領了結婚證,從什麼都沒有的狀態,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他們買下了一套不錯的房子,生活日益平和穩定,但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表麵平靜的生活反而出現了裂隙。但到底是什麼裂隙,譚朝陽也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出現了裂紋,那隻是一種感覺。可能生活如同冰封已久的冰麵,並不容易看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裂隙,男人和女人每天相處在一起,是難以察覺到那裂隙的潛伏、出現到裂開的過程的。生活的冰封有時候非常堅固,有時候又很淺薄,一觸碰,就會斷裂開來。可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裂隙,他根本就不知道,隻是知道她不愛說話了,他們不太做愛了,家裏雖然有兩個人,但是常常十分安靜。
對於妻子要去做禪修的想法,譚朝陽認真想了想,說:“蓉蓉,你不能去。咱們把孩子生了再說。得給我父母一個交待。”
龔蓉蓉笑了笑:“孩子?現在,我生不了。有了牽掛,就無法出遠門了,求求你,老公,讓我去禪修吧。我的內心非常繚亂,隻有安靜一段時間,我才可能回來,否則,我可能會真的離開你。”
龔蓉蓉平靜但決絕的話,讓他鎮定了下來。這麼多年的相處,譚朝陽知道,龔蓉蓉是一個剛烈的女人。她曾經遇到一次險境,那是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她晚上走路回家,要路過大山子一處非常隱蔽的鐵道口,走過一片樹林的時候,被一個歹徒給打劫了,歹徒搶了她的包,卻不放過她,還要強奸她,把她按倒在地,結果她用手邊的石頭砸破了歹徒腦袋,歹徒被打昏過去了,然後,警察及時趕到,抓住了他。她最終毫發無損。
這可是一個寧死不屈的女人,譚朝陽知道自己的老婆的品性。那麼,現在,她想要做的事情,她決定了的事情,她就一定會去做的。否則,她可能真的會離開他了。
譚朝陽想著她說的話,看著自己的老婆,他這一時刻感覺老婆帶給了他陌生感。他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了,怎麼忽然有點形同陌路了呢?他看著龔蓉蓉的眼睛,希望看出這一個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怎麼他就沒有想到、沒有料到,完全沒有準備呢?她到底想要做什麼,她遇到了什麼難題了呢?但她的眼睛裏什麼都沒有,甚至隻有一片空茫。是的,在她的眼睛裏,似乎隻有一片白雲在飄蕩。他什麼都沒有捕捉到。
“你真的想好了?”他有些不甘地問。
“我想好了。我明天就出發了。你就好好安排好自己吧。記住,我是去禪修,不是去出家。我又不是去做尼姑。”
譚朝陽笑了起來,他心想,可能她這一走,就真的出家去了,她可能就要離開他了。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曠世的孤獨,這種孤獨感過去短暫地有過,但是現在卻清晰了起來。他感覺很悲涼,覺得除了父母,這世上沒有人是自己的真正的親人。
“而且,我有一個要求,就是我出門之後,一般是我主動和你聯係,我不給你電話,你就不要給我打電話。你什麼都不要多想,我就是想去禪修,去麵對一個更深入的自我的靈魂,修複自我的缺損。”她看著他很認真地說。
譚朝陽想了想,也點了點頭。既然她要出門,她一定是深思熟慮了。即使她是一時衝動,那也是她決定了的,就讓她出門去修複自我的缺損吧。
二
第二天,龔蓉蓉就背著行囊,去了機場,真的離開了家,說是先去山東半島行走一段時間,然後去貴州銅仁的梵淨山禪修。
譚朝陽在北京繼續過著朝九晚五的機關公務員生活。一開始,妻子的離開讓他並沒有產生特別強烈的感覺,他安慰自己,這就像是妻子出了一趟遠差,而且,也的確是這種感覺。譚朝陽所在的單位是很有權力的一個部委。他這個北京大機關的公務員,一個處長,比外省的很多廳長都牛。由於掌管著國家大工程大項目大投資的審批權,在機關裏,往往一個處長都能讓外省的副省長靠邊站著,下不來台。在機關衙門裏,權力的大小,就決定了一個人說話做事的分量。所以,一上班,他的辦公室就川流不息地來人,按照日程安排,一撥撥的外省官員前來拜會和商議事情,實際上,他們都是為了省裏的一些工程和項目來的。這裏麵少不了一些客氣和禮尚往來,隱秘的權錢交易和利益輸送也是有的,是看不見,但有些人是心領神會的。但有一個新情況出現了,那就是,自從2013年初國家的反腐敗舉措加碼之後,他所在的部委也出了問題,有一個副部長和幾個司長副司長被帶走了,還有更多的處長副處長也隨即抓起來了。他們都是因為涉及到腐敗問題、收受了巨額賄賂、搞了利益輸送而被帶走的。
於是,在機關裏,氣氛就變得緊張和肅然了。一聽說今天誰誰被紀委帶走了,他就想,他們肯定是完了,因為他知道,隻要涉及到受賄,一般都是雙開,被開出黨籍,開除公職。現在機關所有的人都比過去繃緊了神經,在項目審批的程序中非常注意了。過去,他們這些處長的臉都很難看,現在,不管誰來了,誰進了他們的辦公室,他們都變得和顏悅色了,門難進,臉難看,變成了臉好看,門也好進了。不過,外出被請飯、進門就送禮的情況,就幾乎絕跡了。
這也好,少了很多應酬,譚朝陽就可以早早回家了。
妻子離家去遠修,他回到了家裏,感到孤獨和寂寞,而且,這種感覺伴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加深。
一開始,龔蓉蓉每天都會和他聯係一次,時間不固定,有時候是在傍晚,有時候是在早晨。這是他們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那就是不管誰出門,兩個人每天至少聯係一次。所以,一開始妻子離開家門去禪修,他還沒有特別強烈的感覺,加上他的工作狀態十分忙碌煩亂,他沒有心思想這想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妻子的這次出門超過了半個月,他就感覺自己有些不想回家了,不想回到那個不開電視就沒有什麼聲響、過於寂靜的家了。他開始想,她為什麼要去禪修呢?什麼是禪修?她是真的去禪修了嗎?
他問自己,這才發現自己沒有答案。他是如此被動地反應著,他發現他對自己生活的變化基本上是順從,而不是主動去研究、研判。
他對禪修發生了興趣。他先是找到了一些關於禪修的書。那些書,都是講解禪修的必要和原因的:當代社會的現代人,因為工作壓力和環境壓力導致心理失衡之後,采取靜心、養心、穩定精神的方法,結合本土佛教禪宗的一些教義和教理,進行內心的自省、自我認識和自我的調節。這是結合了宗教和心理治療的一種修養精神的方法。而且,他還發現,電視台有個頻道,在固定的時間裏專門輔導做家庭禪修。
他就跟著練習了起來。這套家庭禪修,分為靜功和動功,靜功,就是沐浴,更衣,焚香,打坐,靜心,內視。然後閱讀一些禪宗的公案和禪理。練習靜功,需要一些物品,比如檀香、沉香、蒲團、禪宗書籍,人可以在屋子裏非常安靜地做這些事。動功,則有一套運動操,有些像瑜伽,必須要做到揮汗如雨,又靜若處子。這是現代的禪宗師傅創造出來的。譚朝陽很喜歡靜功,因為,他每天在辦公室都太忙碌,太喧鬧。在機關食堂吃了晚飯(過去都是回家吃龔蓉蓉做的飯),他躲開了交通的高峰期,回到了家裏,就練習禪修的靜功。這靜功有些像過去的氣功,通過打坐和安靜地玄想,逐漸讓他看到了內心裏的自己,那個一直很躁動的男人,為了在這社會上有一個位置,為了能夠有點成就,在努力地攀爬至今。本來社會給人設定的道路是多樣的,一個人成功的途徑和選擇也是多樣的。可是,現在男人隻有沿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之路攀爬,去抓取權力、地位和金錢,別人才看得見,才能夠豎起大拇指。這種價值觀太單一和俗氣了。但難道每個人不都是俗氣的嗎?
經過了靜修,內視,他漸漸地看到了他的另外一個自我,看到了一個似乎在和妻子疏離的譚朝陽。他這才意識到,他和她的婚姻出了一點問題。但是,是哪裏出了問題呢?他不知道。他隻是感覺到,那種彌漫在他和龔蓉蓉之間的疏離感在加深。
有一天晚上,他在打坐,漸漸進入到一種萬籟俱寂的狀態裏。他的家在機關宿舍樓小區的最後一幢樓,靠近安靜流淌的昆玉河,宿舍樓是多層玻璃窗戶,密封性、隔音都好,外麵的都市嘈雜聲進不來,屋子裏非常安靜,安靜到可以聽到小蟲子的嗡嚶聲,和螞蟻的簌簌爬動。如此安靜的感覺,在龔蓉蓉走了之後就開始在家裏出現了。
在這種萬籟俱寂的夜晚,他內視得很深,漸漸地,從對自身的內視擴展到了外部的世界,他飛出了自己的體內,躍上了廣大的天空。他看到了蒼茫的雲海,芸芸的眾生,無限的世界和一個個大地上的生命個體,他們麵目清晰,姿態匆忙地奔走在這個世界上。這些人的臉就像花朵一樣,倏然開放,又忽然消失,那種感覺是時間的重疊和共時性的發生,那麼多人的臉迅速變幻,不斷閃現,他在其中尋找妻子的臉。忽然,在眾多的臉龐中,他看到了他的妻子龔蓉蓉,她的麵容閃現了。他拉開了視線,將近景放大成中景,看到了現在的她,穿著一身灰色的女居士服,紮著綁腿,戴著鬥笠,腰間係著一條黑色的帶子,背著行囊在一座不知名的大山間的雨天小道上奔走。與和她一樣裝束的大約幾十個女居士,她們排成一字長蛇陣,在翠綠的山間快步行走。她們的裝束都是一樣的,行動的敏捷程度也是一樣的。她們在幹什麼?他凝聚著內視力,想看得更清楚。忽然,他看到了大雨滂沱,龔蓉蓉的臉從那些女居士的行列裏浮現出來,顯得明亮,年輕和堅毅。然後,她們沿著山路一拐彎,就隱入雨幕當中了。中景變成了遠景,拉開視線,在遠處的大山上,一座寺廟的金黃色頂端的飛簷鬥拱在天幕下閃現。
他睜開了眼睛,汗如雨下。她怎麼會和那麼多女人在一起呢?我看到的是什麼情景?現在,龔蓉蓉由每天,變成了兩三天與他聯係一次,逐漸地拉長了時間的間隔,顯示了她正在遠離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