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天籟

精品閱覽室

作者:卞毓方

山當中,身材最為高大、骨骼最為粗獷的,絕對是石頭山。那些形容山的詞語,隨便抓上一把,比如什麼嵯峨、峻峭、奇峰羅列、怪石嶙峋、重巒疊嶂等等,望文生義,一目了然,都是緣於石族的。

詩人說:“山,刺破青天鍔未殘。”這是何等淩虛摩霄!你仰起頭,眯縫了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但是呢,如果整座山都是奇岩怪石,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崢嶸是崢嶸了,崇赫是崇赫了,看久,看累,難免感覺逼人的壓迫,刺目的蠻荒;這就需要綠。

綠色是一種保護色,對於眼眸,它能吸收大量的紫外線,耗散炫目的光。造物主於是在山坡上布滿植物,茸茸的草,蓊鬱的樹,蔥蔥蘢蘢,莽莽蒼蒼。人望上去,一派濃綠、深翠或淺碧、嫩青,心頭油然而生春意,溢滿愉悅。

問題是,漫山漫坡都是綠、綠、綠,景色未免單調乏味——人心是最難饜足的啊!造物主有情,令旗一展,在高海拔的部位,撤去綠絨地毯,露出史前的不毛巨石,猶如書法中的飛白,繪畫中的留白,使綠色與灰白、黛褐、赤紅相間,形成冷色與暖色搭配,陰柔與陽剛互濟。這下好了吧?不,遊人千裏萬裏到此,麵對綠海綠濤裏突兀的峰巔坡脊,欣賞之餘又略感遺憾……遺憾什麼?你尚未開口,眉心微蹙,造物主已然心領神會,但見巨手一揮,由山頭向下蔓延,舉凡有縫隙有裂罅處,皆狂歡般躥起一蓬又一蓬不規則的小草小花,綴之以孤高自傲的虯鬆蟠柏,旁及不登大雅之堂的藤葛苔蘚……刻板僵硬如太古的石顏,頓時掀髯莞爾,揚眉吟哦,翩然出塵——活了!活脫脫的點石成精!

難怪詩人與青山“相看兩不厭”!難怪畫家要“搜盡奇峰打草稿”!卻原來,宇宙的生命精神,第一即是美學。

遠遠的一朵閑雲飛來。到得跟前,瞬間擴散成霧,幻化彌漫,蒸騰湧動,遮去眼前的石徑、林莽、幽潭,山腰的雲梯、峭壁、亭閣,隻露出若浮若沉的峰尖,如島,如鯨,如山寨版的海市蜃樓。美有千嬌百媚,美亦有千奇百怪,霧為上蒼的道具,一半的美都從雲霧中來。

仍舊仰了頭——這回凝視的不是峰尖,而是剛剛從雲霧中探出腦瓜的一株巨鬆。

這株鬆真是華貴到極致!看哪,在盤曲的鐵根之上,在離地半人高處,一幹蘖生出五枝,相擁相抱,戮力向上,狀如一把撐開的巨傘,不,一座綠色的通天塔。所有的枝柯都不勝地心引力,展開來,展開來,微微向大地傾斜,所有的鬆針又都和地心引力較勁,挺身矯首,戟指昊昊蒼穹。啊,它們是如何從腳下貧瘠的岩層汲取乳汁,又是如何從頭頂的日月星辰竊得天機?難以揣想,不可方物。這煌煌意象令我迷醉,就是這樣,哪——就是這樣,我把自己遺棄在原地,直到日色轉暝,薄寒襲肘,同伴從雲海山巔玩了一轉回來,仍舊仰了脖頸,且屏住氣,像一根心懷虔敬的鬆針,為天庭瑰麗、神奇的樂章所吸引,全神貫注,洗耳聆聽,目光亦隨之越過樹梢、雲層(看得見的或看不見的),努力向上,向上……

(選自《人民日報》2012年2月11日,有刪改)

品讀賞析

這是一篇清麗感人的寫景美文,在寫法上有以下特點:一是運用多種修辭手法,使得語言清新傳神。如“撤去綠絨地毯,露出史前的不毛巨石,猶如書法中的飛白,繪畫中的留白”,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把不毛巨石比喻成書法中的飛白,繪畫中的留白,形象地傳達出大山的無窮意味和不盡美感。“從雲霧中探出腦瓜的一株巨鬆”,運用比擬的修辭手法,把這株巨鬆寫得活靈活現。二是疊詞的運用。如:光禿禿、蔥蔥蘢蘢、莽莽蒼蒼等,讀起來極具音韻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