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談世變和藝術(1 / 1)

再談世變和藝術

專欄

作者:劉波

國家二級美術師,全國青聯委員。

每個人內心都是一個世界,大文人、大藝術家決非麻木不仁之徒,他們自己內心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相應,對於家國之痛也較之常人更加敏感。

中國古代有兩個壞皇帝——李後主和宋徽宗,都不幸做了亡國之君。弘一大師曾經說:寧可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可惜這兩位都是人以文藝傳了。詞傳了李後主,他把所有的悲愁和憂憤或許還有些微的悔恨都融化在他的詞中,那詞足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以至於千載而後,猶有王國維這樣目空一切的天才還讚歎不已,以為“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說出了後主詞中廣大慈悲的關懷。設如當初後主一直“長於後宮之中”,恐怕隻有他的《木蘭花·曉妝初了明肌雪》那樣的放縱不羈——“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吹”而必須“斷”,“歌”而必須“徹”,這是何等的不加節製?人間的享樂竟至於能到這樣的地步,國破城摧從中可見端倪。瘦金書傳了宋徽宗,那纖纖如硬筆線的點畫,起止頓挫都講究到了極致,他太投入了,把藝術玩到這種地步,根本沒給政治留下任何餘地。他的花鳥畫同樣令人歎絕,他把所有的情感都無私贈與天地自然,在一花一鳥間寄托了自己的廣大同情,他的畫麵透露出的氣息,在我看來,同樣“儼有釋迦基督肩荷人類罪惡之意”。大概北宋立國日久,又舉國重文偃武,這種風氣不能不影響到徽宗的心理。麵對強鄰的虎視和劫掠,他那纖弱的氣息根本不堪承受,或者還幻想著和他們理論一番,最後“秀才遇見兵”,束手就擒或許是唯一的選擇。

明代移民,大部分不過是“幾年蕨薇都吃光,一對夷齊下首陽”的光景,出來應新朝博學宏詞科求取功名。但其中有幾塊硬骨頭,傅山就是一個。這位身兼醫生、道士、學者、書畫家的名士,留下一股清風。他的書法最為人稱道,那屈曲連綿、汪洋恣肆的草書,那恬淡蕭疏、神氣充盈的小楷,他的書法看上去更像是一種獨白。對於貳臣的切齒痛恨近乎偏執,幹脆甩出四句話:寧拙勿巧,寧醜勿媚,寧支離勿輕滑,寧直率勿安排。他在說寫字,也是在說為人。身經國變,痛感世風日下,凡諸“巧”、“媚”、“輕滑”、“安排”,正是一班不甘寂寞之輩委曲求全、阿時逢迎的作風,傅山不甘與之為伍,把自己的操守用這四句話定格下來。另一位是八大山人,可以說出入三大教,儒、釋、道都遊走過,他不是優雅體驗其中樂趣,實在是偌大一個天下,不能安放他的靈魂。後來他發現水墨世界原來足夠大,他可以在其中自說自話,也可以散步、發呆,甚至還可以容納他的痛哭和狂笑。不一定要附會太多的政治內容,也不要用西方人的“抽象”概念來理解,他的畫就是他那顆獨一無二的靈魂的外化,宣泄得酣暢淋漓。他有痛苦,也有呻吟,但沒有泛濫不可收拾,相反,畫麵給予觀者的恰恰是一種寧靜和內斂。畫麵是完整的,境界是闊大的,氣息是華貴的。一切都和李後主詞中的世界遙相呼應。

對於世變和文藝的關係,我們可以舉出更多的例證,正如司馬遷所言: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述往事思來者”正是文藝之旨。一般為文藝而文藝的,沒話找話,缺少深厚的情感,缺少深刻的同情,沒有厚德,焉能載物?所以輕佻浮華之詞得以泛濫。每個人內心都是一個世界,大文人、大藝術家決非麻木不仁之徒,他們自己內心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相應,對於家國之痛也較之常人更加敏感,“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說盡了其中滋味。

責任編輯 張向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