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出集,就像老姑娘出嫁,既是熱烈期待的,又難免隱隱的不安。這是因為,老姑娘都知道自己的韶華已逝,作家呢,也都知曉自己的作品不可能篇篇華美,字字珠璣。帶著與歲月相伴而生的印記(雀斑,皺紋,平庸的荷爾蒙,彈性減弱的肌肉)出閣,總不是一件完美無缺的事情,但是誰又能拒絕呢?拒絕吃糖是人的軟肋,盡管都知道我們身體需要的是鹽。
看看這次發糖給我的主人和時間,我似乎就更難拒絕了。主人是浙江藝出版社,時間是我在外漂泊快三十年後的返鄉之初。我十七歲離開浙江,四十好幾歲回來,在外待的時間夠長夠長的啦。我曾以為我都不會回來了,因為漂泊和距離曾是我向往的人生況味。我一直以為,作為一個寫作者,一個關注內心審美的人,遠離故鄉和親人,精神上有點兒流離失所不見得是個壞事——這樣你至少還有思念。寫作不一定從思念開始,但一定從思念結束。也許可以這樣說,由於對寫作的癡迷,我成了我的犧牲者。也許還可以說,即便如此,我依然愛我自己。就這樣,多年來我一直滿足於以形而上的方式占有著我的大陸,我的故鄉,我的親情,直到屈指可數的幾周前。
感謝浙江藝社,一回來就給我糖吃。這顆糖顯然不僅僅甜蜜了我的嘴,更甜蜜了我的心。我相信時間改變了很多,但沒有改變我和浙江的關係。也正因此,我才有緣初回乍到就吃到這麼大一顆糖。需要說明的是,這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集,因為我沒有把全部作品收進來。至少還有兩冊書的作品,覺得實在卒不忍讀,我沒敢收進來。這當然要減少我的版稅,但也減少了我在飽嚐甜蜜時的不安。其實,寫作就是為了心安。其實不論是生活還是寫作,沉重的肉身始終是我們的敵人,我覺得我應該學會抵製它。
麥家2008年12月9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