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死爹娘,不吃種糧。”

跟換香油的討價還價多半天,主婦們通常滿意地捧著裝得滿滿的一瓶小磨香油回家了。這香油是過年的必備之物,所以在人口較多的村子,換香油的往往要忙活大半天,將滿滿的一桶小磨香油沽清,換來幾大口袋芝麻。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換香油的在狗吠聲中哼著山東梆子頂著落日的餘暉滿載而歸了,留下一村子的油香伴著那嫋嫋升起的炊煙在空氣中久久彌散開來,那油香裏浸透了鄉民們對濃濃的年的渴盼,更飽含著對來年風調雨順的向往。

臘月二十三祭灶後,年真的一天天逼近了,殺了豬,宰了羊,蒸了饃,打掃好了院落,貼好了春聯,在劈裏啪啦響連天的鞭炮聲中,年三十的夜晚慢慢降臨了。這時魯西南老家還有一個重要的習俗要做,那就是家中所有有門口出入的地方都要用一根長長的木棍堵上,名曰“擋錢棍”,意思是防止家裏的錢財往外跑。院子裏要選取上好的幹芝麻秸稈密密地撒滿一地,俗稱“撒歲”,傳說是為了防止薑子牙的老婆——鐵掃帚星降落宅院。其實“踩歲”習俗由來已久,即在院子裏拋撒幹芝麻秸。除夕夜拜年的人你來我往,踩在上麵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因“碎”諧“歲”音,所以取歲歲平安之意。另外俗語說:芝麻開花節節高。這“踩歲”就是新年圖吉利,並有祝願家道興旺、渴盼新的一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之意。

魯西南人過年講究“起五更”,往往淩晨三四點鍾全家老少都早起穿新衣迎新年。敬過祖先、家神,放過鞭炮,吃過餃子後,大人們便開始領著家中的男孩迎著晨曦開始給村裏的老人、長輩拜年了。這時全村人你來我往,踩著每家院落裏的芝麻稈,在劈劈啪啪的芝麻秸的爆裂聲中,故鄉人又迎來了新的一年。

1993年9月,我從魯西南一個叫作榮樓的小鄉村來到北京求學,一年後因家庭困難而被迫輟學,從此便開始了艱難的北漂生涯。背井離鄉,一個人在這個大都市裏打拚,自然經曆了種種艱辛,為藝術追求幾近流離失所。京城居,大不易呀!2003年後,在師友的幫助下,我的繪畫事業和生活都漸漸地穩定下來,便把老母親接到北京和我一起住。每逢春節,母親還是按魯西南家鄉的習俗過年,供祖先和家神,但都礙於我租住的房屋太小而施展不開手腳。至於老家“撒歲”的習俗,因為城市裏住的是樓房,更變成一種奢望了。彼時母親並沒有說什麼,但她那落寞的雙眼裏分明寫滿了對故鄉年的深深依戀和無盡懷念。我知道老人是希望我趕快有一個落腳之地呀!於是我暗暗發願,一定要努力讓母親有一處可以安安穩穩過年的住處。近二十年來,我懷揣著畫筆,憑借著魯人的忠厚和勤勞闖天下,在我年近不惑的時候終於在京北置下了一處小小的居所。母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父親去世後,她除了給我們尚未成年的兄妹操勞之外,她最為親近的就是土地了。母親站在這個位於京郊的小院子裏,眼睛迅速地在這塊不大的土地上耕耘耙梳。她邊用腳丈量著院子,邊自言自語:

“院子前不能栽楊,後不能栽柳。要多栽槐樹,家中有槐,金子銀子往家抬。”

於是小龍年北京第一場春雨後,母親便把從菏澤老家帶來的芝麻和各種蔬菜種子先後播撒在院子裏,老人又親自到農貿市場買各種肥料施撒,經過數月的辛勤勞作,去年一入夏,便開始采摘瓜果、豆角了。母親每每看著我們吃著她親手種植的蔬果,從眉角到嘴角都擠滿了知足的笑。是呀!天下的父母多半生都在為子女操勞。年幼時,父母希望兒女健康成長;長大後,則祈盼我們有一個體麵的工作,然後娶妻生子,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看著院子裏那片正在開花的芝麻,我忽然理解了母親當初的沉默。母親不善言語,她是想種下這片芝麻,取“芝麻開花節節高”的寓意,來對兒子未來的生活表示美好的祝福呀!頓時一股溫馨的淚水溢出雙眼。

馬年春節到了,母親由衷地顯得高興,因為終於可以在自家的房子裏安安穩穩地過年了。三十那天,她一大早起床,從從容容地供奉祖先和家神。傍晚時分她又取出親自播種和收割的兩大捆芝麻秸稈,仔仔細細地撒滿院子裏的每一處角落,聽著那踩在芝麻秸稈上發出的劈劈啪啪的聲響,一霎時,我們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魯西南故鄉。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