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橋灣再往南是金魚池。據說這裏曾是金代掘土燒磚的地方,窯坑荒廢,積水成塘,後來建了“魚藻池”。此後,一些人在周邊修塘築池,蓄水養魚,明、清時這裏成為飼養金魚的池場。民國時期,溝渠已成死水,“龍須溝”便成了汙濁溝渠的代名詞。

我小時候的金魚池,已不是老舍筆下臭氣烘烘的龍須溝。它是一個用水泥欄杆圈起來的有一大片清水的水池。水裏有不少紅色的魚兒,不過它是雙尾兒叉的,屬於“草魚”;真正的“小金魚兒”養在池東岸的販養金魚的人家,那邊一個養魚池接一個養魚池,除非是買魚,想(目婁目婁)可就沒門兒了。

我念記老“橋灣兒”,是因為它那兒充滿了濃鬱的老北京南城東部古老胡同的市井民俗風情。

薛家灣

薛家灣,像一把兩齒的木杈橫亙在“橋灣兒”東側;它的丫形頭部,與“橋灣兒”的中段和北端相連。這條在當地百姓的口語裏發音為“薛家腕兒”的胡同,原為古“三裏河”的河灣處,以薛姓撐船人而得名。

薛家灣的西北和北側,有由西向東像梳子一般排列的一連串大致南北走向的胡同——草廠頭條、草廠二條、草廠三條……草廠十條。草廠八條南口,正對著薛家灣丫形岔道“脖頸”處所形成的三角地。這些以“條”而稱的胡同,與內城在元大都的基礎上構建起來的胡同大不相同。內城胡同,大多經緯分明,多為東西走向,院落也多坐北朝南;南北向的草廠頭條到草廠十條兩側,則坐落著許多坐東朝西或坐西朝東的小四合院、小三合院。各條胡同裏也曾建有許多與各地相關聯的會館——廣州會館、黃梅會館、惠州會館、漢陽會館、長沙會館、湘鄉會館等。明永樂三年,全國科舉會考從南京遷到北京以後,原本在朝為官的官員,紛紛邀集同鄉商賈和士紳在京購置地產,修建同鄉會館,以接待同鄉舉子。草廠頭條7號,曾是清末民初著名學者羅癭公的宅第。草廠十條之東,有奮章胡同,55號四合院是京劇表演藝術家郝壽臣的故居。

草廠九條南口西側路北的薛家灣39號院,是“錢氏宗祠”。錢氏之祖,為唐末五代初吳越國的創立者——吳越王錢鏐,其後裔在清雍正二年(1724年)受封為“吳越武肅王”,在北京南城建宗祠。這宗祠為坐北朝南的三進院落,清水脊小門樓開設在東南角。門內之東,為一小跨院,建有倒坐房;門內之西,為前院,有五間倒坐房,曾是錢氏後人居住的房屋。小院之北為較高大的宗祠殿堂;東、西廂房均已倒塌;內院建有正房,其後為橫向的窄長後院。當時錢家的老九與我哥是同班同學,我也常到他家去玩。錢氏老爺子曾跟國畫大師齊白石學過畫,家中不少筆墨紙硯和畫幅;屋前西牆旁栽種的幾棵高大如樹的芭蕉,也曾入畫。

我家住的地方,在薛家灣丫形西頭的兩岔交接處形成的三角地的路南。這是一座小三合院,坐南朝北,大門設在整個院落的西北角。老北京規整的四合院大多坐北朝南,按九宮八卦說,講究“坎宅巽門”,即正房建在庭院之北,大門開在東南角。而坐南朝北的宅院,按規矩則將大門開在乾位——西北角。薛家灣的院落有多種格局,既有四合院、三合院,還有許多不規整的院子——我家旁邊有一坐南朝北的水井院,寬闊的車門與二門相對,其外院的東側安了一台按壓式的壓水機(此處可能就是當年的“水窩子”),西側為一排灰平頂房。二門南的內院,建五間陰陽合瓦的南房,三間棋盤心頂西房;東邊建的是一排鴿子棚,外罩鐵絲編織的網,裏邊是一層又一層裝著草編蒲墊的箱式鴿子窩。水井院齊家老大養鴿子、玩蛐蛐,算得上當地的玩兒家。

我家住的小院,有清水脊的小門樓,門左右有一對長方形的門墩兒;兩扇黑漆門板,上有一副紅油底黑字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穿過門道,右邊西耳房與院內西房的北山牆之間形成一個很小的小院。進了左邊隻剩綠色木框架的屏門,就是內院了。前有台階,頂覆陰陽合瓦的五間高大北房,是房東一家的住房;院南一道高牆,是南邊院落北房的後牆;東、西房各兩間,為平灰頂,都比北屋矮一頭。我家租住的是東屋,夏天最怕太陽西照;幸虧屋前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棗樹,遮了不少陰涼。但還是擋不住悶熱,父母將窗上半部的支摘窗支起來,從下半部的萬字不到頭的窗欞上撕下高麗紙,貼上透氣兒的綠色冷布,苦的是,晚上燈一關蚊子就飛來襲擾。秋天來了,樹上的棗紅了,風一吹就會落下來。大紅棗又甜又脆,但伴隨而來的卻有“楊剌子”的飛毛,若是沾上了,又癢又疼。

棗樹陰下,瓦灰色的大魚缸上蓋著半邊青石板,內裏的浮萍下邊,遊哉悠哉著幾條紅龍睛和墨龍睛。北屋房東家的窗台上和屋簷下,擺放著大大小小的花盆,栽有文竹、石榴、天冬草、玉簪棒、夾竹桃和掛著紅色小果子的“金棗”。房東老太太養的長著金、銀眼兒的長毛波斯貓懶懶地臥在北屋門前的台階上,它若是用雙爪“洗臉”,大人就會說有客人要來了。房東老太太之兄,是畫貓名家曹克家,她家堂屋北牆上,掛著一幅曹克家的貓戲蝶圖。

夏日裏,一隻唧鳥(蟬)在棗樹上“知知”地叫。有時也會飛來“伏貼兒”,發出“伏貼兒——伏貼兒——”的叫聲。有人說,它叫的就是“伏天兒”;可不是麼,它在三伏天叫得最歡,特別是午睡時分,就像催眠曲一般。大人坐小板凳在院裏乘涼,都會手拿一把大蒲扇。星期日,大人都休息了,屋裏更顯悶熱,吃飯時就把小飯桌和小板凳擺在院子的樹陰下。熬白菜、炒蘿卜條兒,就著窩頭或絲糕吃得滿頭冒汗。來客帶來一個花皮的大西瓜,切開一看,脆沙瓤,全都叫好,吃起來又甜又爽。

夏末的正午,陽光依然明晃晃的,草編籠子裏的蟈蟈叫了起來,波斯貓伸了一下懶腰,小院裏顯得愈發安靜,但蟈蟈的叫聲很快被掠過屋頂的鴿哨聲打斷了。夜晚,花盆底下傳出了蛐蛐的鳴叫聲,引得我們小孩子心急手癢,又怕把房東家的花盆打碎。

深秋時分,過冬吃的大白菜下來了,家家戶戶的窗前屋角堆得像小山一樣,那青白翠綠,成為花謝葉落後的小院新景。

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的天地還是在院外的世界。薛家灣丫路口處的三角地,是我們玩耍的樂園。男孩子喜歡彈玻璃球、拍洋畫兒、扇三角、抖空竹,在結了冰的路邊低窪處抽嘎嘎兒。洋畫兒是長方形的紙質小畫片兒,上畫水滸人物、三國人物等;兩人玩時,每人放一張畫片兒在地上,輪次以手往地上拍,畫片兒翻過來為贏。三角,是用香煙盒疊成的;一個人的三角放在地上,另一人手拿自己的三角往地上摔,利用三角的風力將對方的三角扇翻過來為贏。香煙盒是從大人那裏撿來的,香煙牌子有“大前門”“恒大”“哈德門”“大嬰孩”等。有些香煙盒裏,往往夾帶著洋畫兒;大人還沒抽完煙,我們就先得了額外的收獲。在胡同裏,我們管空竹叫“空鍾”,有雙輪的和單輪的。單輪的一塊錢一個,逢年過節若是能得到一個,那是喜從天降了。嘎嘎兒,就是陀螺,有人也管抽嘎嘎叫“抽漢奸”,據說這是抗戰勝利以後流傳下來的叫法。女孩子則喜歡跳猴皮筋兒、跳房子、耍羊拐、踢毽子。男生、女生一起玩的有拽包、老鷹抓小雞。拽包的“包”是用布頭兒縫的,裏麵裝山裏紅核、黑棗核或豆子;實在沒有合適的東西,就裝些沙子、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