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等

爹和發叔進了一趟城後,回來就都有了一個夢想:今生也要像城裏人那樣住上樓房。

爹望著我家和發叔家的紅磚瓦房,先是搖頭後是點頭;發叔望著他家和我家的紅磚瓦房,先是點頭後是搖頭。我不知道他們這搖頭點頭,點頭搖頭是什麼意思,我猜測他們的意思是:實現這心願不容易啊……總有一天會實現的。後來我問了爹和發叔,果然讓我猜中了,他們就是這個意思。

我家和發叔家的房子親密相連,共用一個山牆。爹和發叔的關係也親密得很,打小就是玩得很好的朋友,有空時不是爹到發叔家串個門,就是發叔到我家坐會兒,聊聊天。有了那個共同的“夢想”後,他倆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房子,準確地說就是樓房。

做房子是農村人一生的大事。很多人家吃差點穿破點,就是為了攢錢做房子。我家和發叔家的紅磚瓦房就傾注了我爹和發叔的幾年的心血和汗水。以前,我們兩家住的都是土磚瓦房,晴天還無所謂,一到了連綿的陰雨天,就人心惶惶,那土磚牆腳浸濕了半截,很讓人擔心會因承受不了上麵的重量而坍塌。爹和發叔一天到晚也是提心吊膽的。那天,爹和發叔一商量,拚了老命也要把土磚換成紅磚。

僅靠在家種那幾畝薄田的收入,猴年馬月也做不起新房,爹和發叔去了鎮上的一家蜂窩煤廠打工,做沒人願意做的事:篩煤粉。那是蜂窩煤廠最髒最累的活兒。場地上支起一個用鐵絲網做的乒乓球台般大小的篩子,爹和發叔就把煤快用鐵鍬綽起,一鍬一鍬地向篩子灑去,煤粉透過網眼在下,煤石就過濾在上麵。

我去看了一回就不敢再去了。那揚起的粉塵,一會兒就把人變得全身通黑,爹和發叔說話的時候,隻看得見一張一合的嘴裏的牙齒,連那擰出的鼻涕也全是黑色。爹每天回家不洗兩腳盆水是幹淨不了的。

爹和發叔在蜂窩煤廠幹了兩年後,終於蓋起了紅磚瓦房。搬進新屋的那天,爹和發叔叉著腰站在門前,像海戰前將軍在檢閱自己的戰艦,臉上的皺紋裏盛滿了笑意。爹叫我娘整了幾個菜,發叔拿來的酒,他倆在我家從中午12點,喝到下午3點,屋裏不時傳出爹或發叔,或爹和發叔開心的笑聲,新房落成前的所有辛勞被他們拋到了九霄雲外。

爹和發叔開開心心過了幾年後,紅磚瓦房漸漸地不吃香了,農村裏有錢的人家開始做樓房了。爹和發叔開始動心了。那次爹和發叔進城買化肥,晚上來不及趕回,就住進了一家小旅館,爹和發叔站在二樓的陽台上,望著街道上的行人和汽車,他倆有了一種莫名的興奮,竟然同時迸發出了那個“夢想”。後來村裏有戶有錢的人家,率先做起了一棟二層小洋樓,爹帶著我並邀上發叔一起到那戶人家去參觀,站在樓頂,看著遠處田野裏金黃的油菜花,爹和發叔的眼睛有些迷離,爹說,今生如果能住上這樣的樓房,死了也值啊。發叔附和道,也值也值。

爹和發叔的話讓我的心裏也成長起了一個夢想:一定要讓爹今生住上樓房。後來這個夢想化成了我在外打工的動力,我要讓夢想成真。

五年後,當我把一張卡交到爹手上時說,爹,我們馬上拆除舊房,蓋一棟新樓房吧。我看見爹眼睛一亮,但爹沒有馬上回答我,他默默地吸了幾口煙後,神情變得憂鬱起來,爹說,再等等吧。

我問爹,你不是早就盼望著住樓房嗎?還等什麼呢,早一天建成,早一天享受啊。爹仍在低頭吸煙,扔掉煙頭後爹還是那句話,等等,再等等吧。

發叔有空仍是來找爹聊天。那天爹問發叔,女兒很好吧?發叔有個女兒已經出嫁好幾年了,發叔說,很好很好。他們隨後聊了一些別的事,我奇怪的是,他們竟沒聊樓房,難道他們放棄了心中那個夢想?

日子像門前的風無聲無息地流逝。天有不測風雲,有一天爹突然病倒了,到醫院一檢查,肺癌晚期。爹臨死前,我跪在他的床邊,邊哭邊說,爹,兒子不孝,沒讓您今生住上樓房。

爹說,兒子,不怪你,是我不讓你做的。我突然想弄明白爹不做樓房的原因,爹說,我家做了,你發叔怎麼辦啊?那會讓他心裏難受的。兒啊,做人不能隻想自己,還要考慮別人的感受……

三天後,爹帶著他的夢想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爹出殯的那天,發叔陪著我流了一天的眼淚。晚上發叔還過來陪我安慰我。我和發叔說起了爹的那個願望,我說,發叔,我爹這生沒住上樓房,您可得要住上啊,沒錢我借給您。

發叔說,其實啊做樓房的錢,我早就有,我女兒女婿去年就給我了,但看到你家沒動靜,就想等等,我怕我家做了你家沒做,你爹心裏難受。

我沒再說什麼,上前緊緊地擁抱著發叔。再看爹,爹在相框裏望著我在笑……

2012年10月18日《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