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桃花水(3 / 3)

夕陽的餘暉,盡情地塗染著山山水水。四周的山峰顯得更高,更青鬱蒼翠,色調鮮明。山腳下的漢江象一條蜿蜒輕盈的飄帶,亮亮地係在男。一群大雁穿過棉絮狀的白雲,"嘎嘎嘎"歡叫著飛向遠方。

她和兒子坐在院壩上,各自忙碌著手中的活計。她腰係布帶,騎著草鞋床,雙手快速的編織著草鞋。兒子兩腿夾緊,手拿龍須草搓著細繩子,房前的木耳架,房左的桑樹林,還有院中晾曬的一簸箕藥材,都被夕陽染上了金彩,格外好看。

她覺得很舒暢,不禁低聲哼起了做姑娘時學來的民歌:

郎在高山打鳳凰,姐在江邊洗衣裳郎在山上望見姐。姐在江下瞧見郎,棒槌打在石頭上......

"媽媽。你唱的真好聽。這姐是誰呀郎是誰呀?"小坡偏著瞼兒,天真地問。

她瞪了兒子一眼:"小娃家甭問這些,你長大了會知道的。"

兒子無緣無故的受到指責,不高興地拉下臉。突然,他又叫道:"看爸爸回來啦,爸爸回來啦。"

她抬頭一看,果然隻見山路上,丈夫大搖大擺地回來啦。老遠"就見他瞼上帶著笑。

兒子扔下手中的活兒,一陣小跑迎了上去。爸爸抱起他,一同走上院壩。

她也放下活兒,進屋裏舀來洗瞼水,放在木凳前。

丈夫放下小坡,卸下身後的背簍,坐在木凳上洗著瞼。她試探著問:"你去趕集,天麻賣掉了嗎?"

他點點頭,回答說:"當然賣掉啦,你猜,賣了多少錢?"他伸手指比劃了一個數字。

"八十塊,不錯嘛。"她高興地說。

丈夫大笑起來:"哈哈,不是八十,是八百塊。你這個人呐,真容易滿足。"

"這麼多,不會算錯吧?"她懷疑地說。

丈夫搖搖頭:"不會的,人家說,這是珍貴的藥材,咱們種的天麻還算不上高質量呢。"說罷,他又算計起來:"這些錢,我把過去借支書家的和其他幾家的帳給還了,又買些零碎東西,還剩一半呢。"這時。小坡從背簍裏翻出一袋子餅幹,拿起來高聲叫道:

"爸爸,這是給我買的嗎?"

他點點頭:"是的,你吃吧。"接著又對妻子說:"過去我總認為咱們笨,咱們窮,不依靠別人不行所以受點兒委屈也是沒法兒的事。現在看來咱們也能幹,也能掙錢,也能過富裕日子,啥事兒可以自己做主的。"

丈夫的話,正是她心裏想的、久已盼望的話。憑此一點,她感到比有了錢用還暢快和喜悅。

兒子不知從背簍裏又翻出了什麼,在那邊高聲叫道:"爸爸,這是啥東西呀?"

她扭頭一看,立即明白了,這是一條窄長的粉紅色薄膠皮衛生帶。於是有點羞澀地責備說:"你呀,買那洋玩藝兒幹啥不怕人笑話?"

"怕啥,你上街不易,我硬著頭皮便買來了。"他奔過去,從兒子手中拿過東西:"這是給你媽的,別亂動。"又低頭去背簍裏翻出一件白底藍道兒的海魂衫,遞給兒子說:"這是給你的。"接著又拿出一件白底藍花的衣服,遞給妻子說:"這是給你的。"

她雙手接過衣服,不知說什麼好。他們結婚多年來這是他給她買的第一件好衣服啊。

"你們穿上,穿上,讓我看看合身不合身。"他催促著妻子和兒子說。

小坡早已將海魂衫套在了身上,她也細心地穿好衣服。

他眯著眼,瞧瞧妻子,又看看兒子。然後滿意地笑了,笑得那麼開心那麼舒暢,那麼自信。

一家人都笑著院壩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歡樂和諧的愉快氣氛。

看著這個開始有了生氣的家,她的心頭猶如板結的土地上撒過了一陣春雨,漸漸鬆動了,複蘇了。

想到這裏,她心頭的怨氣消失了許多,臉上也出現了笑容。窗外,月色清清,山野靜靜,一切生物都進入了夢鄉。

突然,遠處響起了一陣狗叫聲,看來是有人驚動了這靈敏的牲畜。

她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丈夫也坐直了身子。桐油燈苗子撲閃了幾下,油熬幹了,熄滅了,屋裏一片黑暗。

近處也有了輕微的響動,"嚓嚓嚓"。漸漸地,可以聽出是人的腳步聲。

眼前寒光一閃,她意識到,丈夫握起了打磨鋒利的殺豬刀。他果真要奮起反抗了,壓抑太久的仇恨,會像噴泉一樣強烈,他完全有可能一勇之下殺了他。

血。死人。後果她不敢想,現在阻止還來得及,再遲就晚了。她奔過去,"撲嗵"一聲,跪在他的麵前,抓住他握刀的手,哀求說:"你不要殺他。從心裏說,我恨不得你把他剁成幾截子。但殺人要抵命啊,你一走,我和小坡咋辦,又得受苦受罪呀。"

本來事件的如何進展她是不負責任的,也不想管和不去管,但現在她懂得珍惜生活,她要挽救這個剛像個樣子的家。如果再出事,她生命的線可就承受不起頻頻的打擊了。

丈夫不說話,黑暗中看不清他瞼上的表情,隻是手把刀握得更緊了。

她又哭求道:"他爸,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你就答應我的要求吧,咱們可經不起折騰啊......"

握刀的手還沒鬆。但有幾滴冰涼的東西,掉在她的手背上,她感覺出了,這是他的眼淚,啊,他落淚了。

"咚咚咚",腳步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

握刀的手攥得更緊了。

她有些絕望。同時心裏又想,但願這不是他,但願他有事影響不能來。可是她明白,這個發慣了命令,看慣了別人服從模樣的山霸王,是不會輕易改變他的決定的。

他下午親口對她說今晚要來......

她沿著山間的小路,去山那邊的翁家還細籮。下午自己磨了一些麥子,借了人家的麵籮來用過。要是往年,這春荒二三月根本就吃不上飽飯,更甭想見到白麵了。分地到戶收了糧食自家保管,計劃著合理使用,時不時還可以調濟調濟口昧兒。

走到翁家大門前,她瞧見支書在門裏坐著與這家的男人正說話,便沒進去,拐到旁邊的灶房,將麵籮還給女主人,然後悄悄地退回來。她想躲開他。

可是,他已發現了她,便跟出來,在後邊叫道:"桃子,你甭急著走,我說句話兒。"

沒法兒,她隻好站住。將近一年沒看見他了,聽說他有病,住到城裏的親戚家診治療養去了,現在回來後,身體微微發胖,麵色變得紅潤一些,真是惡人有好福,世道老是不公平。

他說:"我從城裏給小坡帶了一些東西回來。""啥東西也不要,我們給小坡已經買了。"

"哈哈,腰杆硬起來了。栗子在家嗎?""他到山下學習種茶的技術去了。""桃子,好長時間沒見,你長得越發惹人愛了,"他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說:"今晚上,我把東西送來。"

"不、不,從此後,你別再登我家門。"她立即堅決反對。

他陰險地笑了,說:"嘿嘿,你別嚷嚷,小坡是我的種,我有權利去看他。你們都別忘了,我還是支書嘛,啥事做絕了,一旦閃在我的刀把上,哼......"

不知怎麼回事,一見他那狠毒的奸笑,她就有點兒膽怯和恐懼。

"你記住雖然如今政策變了,土地分到戶了但印把子還在我手上在這麵山裏還是我說的算。上邊相信我的,我上可通天下可管地,俗話說:不怕縣官,隻怕現管。我走到誰家,誰家都開門迎我。"說罷,他盯了她一下,返身回去了。

她一路上腳步沉沉,心事重重,不遠的路,競走了好長時間。傍晚,丈夫回來了,因為種茶的師傅不在家,他也沒必要在哪兒久等。

她下了決心,將見到支書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他。他當即跳了起來。

一切都變得躁動不安,連空氣也充滿焦草味兒。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象錘子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最後,腳步聲上了他們家的院壩。

丈夫猛地撥開她的手,握著殺豬刀,象離弦的箭,衝出門去了。糟了、糟了啊,她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踉踉嗆嗆地跟在後邊腳下被門檻一絆,一個跟頭從門裏翻到了門外摔到在冰涼的地上,渾身劇疼,神誌也不清起來。

模糊中,她聽到男人們的爭吵聲,對罵聲,最後發展到撕打聲、嚎叫聲。男人們的肉搏是何等殘暴、激烈,她不知道。但她曾看見過兩隻野豬的決鬥那種血淋淋驚心動魄的場麵,她記憶猶新。

那是有一年秋天家裏斷糧了,她跟著丈夫上山去打野物來充饑。

此刻,她仿佛在騰雲駕霧,飛到那深山老林中去了......

丈夫扛著獵槍,雄昂昂地在前邊開路;她手持一根大棒小心謹慎地跟在後邊。

樹木越來越密,林子越來越深,到處都是歪斜的老樹,爛掉了的木材,一股腐朽潮濕的腥臭味兒,四麵飄散著。這一帶是原始森林,很少有人來過,因淺山上濫砍濫伐,生態被破壞,野物都逃走了,隻有鑽到這兒來才能獵獲它們。丈夫本不讓她來,但她心想多一個人多兩隻手,興許能起作用,就非跟來不可,人們為了生計,什麼事不能幹啊?

正值中午,烈日當空,可樹枝如傘連成一體,遮住了陽光。林子裏陰森森,涼嗖嗖,靜悄悄,使人有些怯意。路很難走,其實地上就幾乎沒有路,他們是在樹木間找空兒往前行。腳下鋪蓋厚厚的黃樹葉子,她最擔心樹葉下藏著蛇,不注意踩在它身上就不得了。她從小就怕這冰冷無情的長蟲,見了它就渾身發休,直打寒顫。

然而,偏偏碰上蛇了。他們的腳步聲驚動了周圍的世界,路旁有一條丈把長,手腕粗的蟒蛇悄悄向他們爬過來。她嚇得"啊!"驚叫一聲,倒在丈夫身上。他卻若無其事扶她站好,說:"別叫,別動,別怕有我呢。"

他手持獵槍,就在長蛇爬到跟前來的一瞬間。槍杆閃電似的一揮,將長蛇攔腰挑起,甩向遠方,"啪",蛇身砸在一棵大樹身上,又落下地,扭幾下不動彈了。

可是,過大的動作和響聲,驚動了遠處的幾條蛇,它們同時向這邊爬來。丈夫擺擺手,讓她別驚慌,彎腰從地上拾起幾塊石頭,奮力向幾條蛇的身後擲去,石頭落地發出了響聲,蛇疑惑著停止不前了。

丈夫捅捅她的胳膊:"快走,輕點兒。"

他們輕手輕腳地快速前進,來到一個比較開闊的山坡上,才坐下來休息。

丈夫笑了:"其實不用怕,蛇沒長眼睛,隻追聲音,剛才扔石頭到後邊去,就把它們糊弄了。"

又歇了一會兒她的耳朵突然聽到一陣"哼啊、哼啊"的悶叫聲,急忙扯一扯丈夫的衣服,告訴他:"你聽,啥東西在叫?"

丈夫豎起耳朵一聽,高興地說:"是野豬,野豬,走,看看去"他們悄悄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摸去。在樹叢中的空地上,發現了兩隻野豬於是趕緊挨著樹爬下身來,注視著前邊的動靜。

那兩隻野豬,麵地麵的怒視著,"哼哧哼哧"喘著粗氣,突然,雙方吼了一聲,互撲而上,蹄對蹄地蹬著,頭對頭地碰著嘴對嘴地咬著。都不甘示弱,越鬥越勇,各自的身上都被抓破,咬傷,淌下鮮血來。最後,撕打著糾纏一起在地上滾做一團。滾著,鬥著,直至精疲力盡,都躺在地上不動彈了。這時丈夫舉起獵槍。瞄準一隻受傷的野豬,"砰--"槍響了,子彈射中了豬的頭部,另一隻野豬倉惶而起忍著疼跛著腿逃向森林深處。

那隻中彈的野豬還在地上亂抓、亂動、亂哼,他們一齊撲向前去槍杆和大棒雨點兒似地砸在野豬身一上。野豬終於斷氣了不動了。

望著遍體鱗傷的獵物,她心裏陡地湧起一陣憐憫,"哇--"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原來殺生是這麼殘酷,自己一個女人家竟然也幹起了這種事來啊。

丈夫從懸崖上扯來一些葛藤,將死豬的四蹄捆梆在大棒上,以便抬著下山。

望著丈夫熟練的動作,她暗自驚訝,這個一向老實本份,敦厚得近乎傻氣的男人,在與自然界的搏鬥中,在捕殺野物的過程中,竟渾身充滿了剛勇果敢的男子漢大氣,這是她從來沒看出、沒想到的。可是,他在人類的同夥中為啥那樣的軟弱呢?

抬著野豬下山的路上,她為自己勝利的參加了這次戰鬥而感到自豪。原來自己也不是一個弱女子啊。

隻是,野豬與野豬互相殘殺,各不退讓。最後九死一傷的場麵,給她的刺激太深。

自己終究是一個女人嘛。

她慢慢地清醒過來,思緒也從深山老林飛回家中。奇怪,男人們的叫罵聲,撕打聲聽不見了,怎麼回事?她抬頭望了一下,院壩邊上沒有人影兒,沒有任何動靜,好像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過。

她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查看。啊,血,地上有兩攤血跡,隻是不見人。

終於動了武,終於見了血,她想起了那個兩頭野豬相鬥、兩敗俱傷的場麵。不管誰勝誰負,他們都要付出代價。丈夫會不會已把支書殺了呢?也說不定搏鬥中支書把他砍了?無論誰被殺掉。結局都會是悲慘的。

完了,一切都完了,人注定死了,家庭注定完蛋了。希望之光在她的眼前閃了一下,便很快逝去前途將會更暗淡今後的生活,怎麼過啊?

可是人呢,死了也應該有屍體啊?他們到哪兒去了?她又抱著一線希望,沿著滴血的山路,走上前去尋找。

在山口拐彎處,她差點兒和迎麵來的人撞個滿懷。那人叫道:

"是小坡他媽呀,你不在家呆著,跑出來幹啥?”

她聽出這是丈夫的口音,連忙撲上去抱住他,問:“我的爺呀,你沒事吧?”

“看把你嚇的,沒事兒,放心好了。”丈夫搖搖頭,高興地說:“事情總算解決啦,心裏的悶氣也出了。”

"完了,你到底把他殺啦?看你說得好輕鬆,大難在後頭呢。”

“沒有殺他,我不能那麼蠻幹。嘿嘿,我隻是讓他知道一下咱們的厲害,弄斷了他的一條腿,又把他送回去,給丟下幾百塊錢看病。以後,他跛著腿,行動不方便,再也不能東跑西竄幹壞事兒了,也不敢來打擾咱們啦,哈哈。”丈夫說到這兒,大聲笑走來,從沒見過他像今天這樣暢快開心過。

她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但又有點兒不安地說:“你打傷了他,他告上去,上邊恐怕不會輕易放過你。”

丈夫說:“我已經想過了,明日早上就去鄉政府承認錯誤,並且講清過去的一切恩怨。反正這事咱們有理兒,藥費咱們又包了,不會怎麼追究的。”

這樣做成麼?她心裏顯出一絲憂慮。不過,她看出,自己的男人其實並不是軟骨頭,並不傻氣,反倒還挺硬挺有心眼兒呢。她摸摸他的臉,關切地說:“你渾身都有血腥味兒,快洗一洗吧。”

他點點頭,:“是的,是要跳到江裏去好好洗一洗,洗掉身上的所有汙垢和黴氣,幹幹淨淨,暢暢快快過日子。”

他們相攙著走下山坡,來到江邊。丈夫脫掉了渾身所有的髒衣服,“撲嗵”跳到水裏,自由自在地洗走來。

她拿著沾有血跡的衣服,放在水中清洗著。滾滾的桃花水,把髒東西衝走了,把一切陳年的積澱都卷跑了,以後,氣候會一天一天暖和起來,世界也會一天天清明起來。

這時,天已亮了,乳白色的晨靄在山間飄動著,升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