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山外
對於蒼莽的大山,我有一種特殊的感受,一種難言的衷情,一個反複的認識。
記得七八歲的時候,我便與大山為伍了。那時,幾乎每個星期天的淩晨,公雞才叫了幾聲,天空還黑得象一塊寬闊無邊的深藍色土布,媽媽便喚我起床了。她總是起得更早,把飯做好,把草繩和鐮刀綁在兩頭尖尖的小扡擔上,又把做為幹糧的紅苕和酸菜蒸飯裝在布袋裏,係在扡擔頭。我呢,總是待媽媽喚過兩三遍以後,才從迷糊中清醒過來,戀戀不舍地磨磨蹭蹭地爬出溫熱舒適的被窩,套上冰涼幹硬的布衣,跳下了床。洗過臉,、吃過飯,斜挎上扡擔,讓幹糧袋在身後一閃一悠地打秋千,與隔壁鄰居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上山去割柴禾。
走了二三裏平地,涉過清秀的月兒河,便開始
爬山了。不管走哪條路線,剛開始上山的頭幾步,一總是亂石土包很睫的坡潞。再往裏去,稍微好點兒,腳下是窄細的、鋪滿茅草的羊腸小道。我因為人小腿勁兒不夠,隻能與同齡的小夥伴在半山腰停下,去割那路邊坡梁上淺淺的茅草和野蒿子、霸王劍之類的毛柴。大孩子們則扛著扡擔向更高的山上爬去,歇那些耐燒火焰好的樺栗樹和馬桑拐硬柴。割好兩大堆茅柴,天已近午,我們便坐在草坡上吃幹糧,等候大孩子回來為我們打捆予,紮擔子。用扡擔挑柴很有一套技術,弄不好左歪右斜走起路來一扭一偏很不舒服,要不上重下輕一挑起來就會翻個個兒,再不上輕下重柴捆子顯得很沉費力氣,捆不牢紮不緊半路上散了夥就更麻煩。
等呀望呀還不見他們回來,我常常看著大山發呆。腳下的這條且路象條自帶子,彎彎曲曲地飄上山尖尖。那個最高的山尖是我們這麵南山的主峰,聽大哥哥大姐姐們講名叫腳盆寨,據說站在寨上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塊大石頭就叫望京石,能望到千裏之外的京城哩,多吸引人呀。可惜路程太遠我們爬不上去,真是天大的遺憾。
過了兩年,終於有一天早晨,我堅決地跟著大孩子們去爬那高高的腳盆寨了。
山頂看起來就在麵前,路程也似乎並不遙遠,可走起來是這麼漫長和艱難啊。我們從天不亮動身,一直爬到大中午,翻過了幾麵陡峭的大坡,鑽過了狹窄的石門,才來到腳盆寨的下邊。有好幾次,我硬是想坐在地上不走了,可那探求山外奧秘的強烈心願督促著我,使我不能停下也不肯停下。最後,我一鼓作氣,跑步搶在別人的前頭首先攀上了寨頂。
站在寨頭,放眼眺望,視野的確開闊,周圍的矮山和河流,看得一清二楚,雲朵在腳下飄,山鷹在腳下飛,人仿佛置身在半空中,這真是個全新的境界。我高興地跳起來,嗬、嗬、嗬,"呐喊著,逗得大孩子們直笑。興奮之後,當我再向更遠的地方望去時,不禁大失所望。原來,山外邊還是山,更高更陡的山,一個峰頭連著一個峰頭,伸向雲遮霧掩的遠方,什麼能望到千裏之外的京城,是騙人的鬼話。我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渾身沒了勁兒,心裏非常沮喪。那時我完全相信,這個世界是山的世界,除了這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尖尖扁扁的石頭之外,恐怕沒了別的。
失去了向往,自然就會滿足現狀。以後,隨著我在山區的成長和生活,我又覺得大山還是不錯的,它供給我們糧食和柴禾,供給我們森林和河流,供給我們生存的樂土和玩耍的趣園。我愛大山,我願與大山為伍。
十幾年轉眼過。我獲得了去省城求學的機會。那笨重的大卡車在秦嶺山中的崎嶇公路上左右盤旋,上下顛簸了一天半,最後馳出了灃峪口。突然,山完了,眼前出現了一個寬闊無邊的平原,頭頂是霧蒙蒙連成一體的天空,不象山區的天任峰嶺分割成碎塊;腳下是肥沃鬆軟無邊無垠平坦的土地,不象山區那樣地無三尺平,所謂"上山到峰顛,下山到河灘,對麵喊得應,相見需半天,"這裏建築著高樓大廈,人們住得多闊氣呀;這裏行駛著各種汽車、馬車、自行車,交通多方便呀。
學業期滿,又回到山區來工作,幾年裏,我跑遍了巍蛾的秦嶺和俊秀的巴山,我認識到原來大山的世界也是廣闊的,在這廣闊中又包藏著許多跌宕有致的變化,於是我對山有了更新的感受。這期間,乘工作之便,我也到過江漢平原和成都平原,我才明白山是有盡頭的,平原也是有盡頭的,但它們又似乎都是無盡頭的啊。
山裏山外的世界,究竟有什麼長處和短處,我仿佛知道點兒又一下子說不清,不過我總悟出了一個道理:我是大山的兒子,我屬於這個起伏不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