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尤靠上來,用鼠標將另一文件夾調出,郭勤勤掃描保存的一張張不同時期斑駁泛黃的老照片曆曆在目。
神情黯然的小尤一張張講解著:
"--抗戰爆發,郭勤勤在南洋做富商的爺爺毅然變賣家產回國支援抗日,正麵和敵後兩個戰場的將領均向他致敬。這是她爺爺與新四軍將領彭雪楓在洪澤湖畔的合影;這是蔣中正以中國戰區總司令的名義親筆頒發的致敬函的影印件……
--解放後,她爺爺又將自家工廠率先公私合營,將價值不菲的房產、地產全部無償捐給國家,後患病無錢醫治去世。這是她爺爺的遺像;這是她爺爺戴著大紅花在慶祝公私合營大會上發言時的照片……
--反右中,郭的伯伯被按指標補劃右派後自殺。這是她伯伯在他正在研製的我國第一台電子精密導彈測試儀前的留影……
--文化大革命開始,郭家被掃地出門,十多歲的郭父下放偏遠貧困鄉村。這是她父親正在與同村知青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中唱語錄歌……
--"文革"後,郭父考上大學,成為電子工程專家,年邁的郭奶奶毅然支持兒子兒媳遠去千萬裏到川貴交界處的山坳裏搞軍事工業,自己幫助帶繈褓中的孫女。這是分別時的留影,老奶奶懷抱中的就是不到四個月大的郭勤勤……
--後來,郭的父母同時被泥石流奪去生命,屍體至今無法找到,這是她父母遇難前三天接受軍工廠領導頒發獎狀時的照片……"
他關閉了照片文件夾,在屋子裏緩緩地踱著步子,語氣沉重地說著:"……從沈大興的說情書中可以了解到,幼小的郭勤勤與奶奶相依為命,經常遭受同學、鄰居和社會上其他人的欺辱,久而久之,學會了將眼淚咽進肚裏,學會了報複反抗……奶奶臨死前想吃餃子,郭勤勤去飯店偷拿被打,回來將緊緊攥在手裏的一個破餃子放在奶奶張著的嘴裏,可奶奶已經死了……她咬著牙,很艱難地生、很頑強地活下來了,遺憾的是,由於長期鬱積的陰暗情緒得不到舒緩,她稚嫩的心靈深處過早地埋下了對這個世界仇恨的種子,她的靈魂扭曲了,她的心理蛻變了,她的熱血冷卻了……在她看來,家庭的親情、人間的友情、社會的溫情,這一切與她完全無關,自己就像是一片豐收的莊稼地裏的一顆雜草,孤獨冷漠地生活和行走在社會的邊緣。她繼承了她這個家族聰明、智慧的天資,但卻沒有繼承她的先輩奉獻、堅強、寬容的秉性,所以她要利用她的聰明、智慧,不擇手段地表示對這個世界的仇視,實施對這個世界的戲弄、報複,讓這個世界加倍補償本該屬於她自己的美好、幸福……如何從一個懂事可愛的小女孩變成一個心狠手辣的雙麵女賊,郭勤勤的變化路徑和心路曆程已無法還原,但顯然與她從小就生活在那種非正常的特異環境裏,感受不到世間的溫暖不無關聯,留給我們的是苦澀悠長的曆史和社會反思。特別是後來區政府以行政命令強行拆除了她們祖孫倆賴以棲息的老屋,並以人民群眾就要為城市開發做出必要犧牲為由,長期不發放安置補償費,使她祖孫倆流離失所,90高齡的奶奶連病加凍撒手人寰,這些不能不使她內心發生劇烈的變異……這恐怕是誰也無法釋懷和改變的滴著鮮血的怨、深入骨髓的恨……沈大興或許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不得不下猛藥,忍痛告發她……"
沉默,屋裏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啪!"許海冰突然拍案而起,轉身怒斥小尤:"別假慈悲了!你這是什麼?是鱷魚的眼淚!你知道嗎?郭勤勤不是別人而是你、你吃人不吐骨頭的尤警官親手斷送的!因為你完全可以給她最後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
小尤兩手一攤:"可大餘不給我機會啊!過了年他就45了,他如果再失去年前左右這次提拔的機會,就永遠做不了所長了。"
許海冰嗤之以鼻:"哼,他再提拔心切,也沒你邀功心切,你不主動報告,他永遠不會知情!"
小尤反戈一擊:"你說得不錯,但你知道嗎?你今天到派出所的行跡鬼祟,先使他嗅出了味道,是他趁我送走麗雅的空檔,親自搜查了我電腦裏所有的文件!"
許海冰輕蔑地:"什麼?就他?還會電腦?"
"狗急了還會跳牆呢。他聽說這次提拔派出所長必須經過考試,而且要考電腦,硬是在背地裏學習,偷偷拿到了電腦操作二級證書,告訴你吧,他連值勤常用英語30句都啃下來了!……你看他愣啊?人家愣臉刁心!當年為了立功轉幹跳農門,他死都不怕,在越南戰場上連續炸飛過敵人五個碉堡!比黃繼光還黃繼光!"
許海冰啞口無言。
小尤穩定住情緒:"……其實,大餘這次迫不及待的行動,對郭勤勤倒也不一定是……"
許海冰見他欲言又止,急忙催促:"說啊,不一定是什麼?不一定是壞事嗎?到底還……"
小尤打斷他:"別逼我,我是警察,我有我神聖不可超越的職業道德底線……"
"啪!"
一隻骨瘦如柴的手,將一張蓋有猩紅大印的介紹信狠狠地拍在西郊派出所的辦公桌上。
"這是幹什麼?"坐在桌後的大餘抬起大黑頭,一臉糊塗。
"幹什麼?我是來保人的!"站在桌前的瘦主任挺著扁平胸,一身火氣。
大餘反問:"保人?誰?郭勤勤?"
一旁的小尤搬張椅子放在瘦主任的身後。"明知故問。"瘦主任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
"她是你什麼人?"
"我的學生。"
"是讓你撓頭的學生吧?怎麼聽說,她動不動就把你搞得很被動,還發動學生起來評議老師、挑選老師,差點把你上課的資格都給抹嘍?差點讓你翻了船?"大餘揶揄地詢問。
瘦主任點著桌子:"你不是老師,你怎麼可能知道,要讓學生站到自己肩上,老師必須蹲下來;不希望學生超過自己的老師永遠不是好老師。正因為她年紀輕輕就表現出多方麵才華,包括在我之上的組織領導能力,有可塑性,有挽救的價值,我才來保她的。即使她確實觸犯了法律,也不能像你這樣簡單草率地行事,還可以幫教挽救嘛!"
大餘也點著桌子:"你不是警察,你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職責不是教育,而是懲治,隻要她犯罪,隻要她犯到我的手裏,就誰也保不了。"
瘦主任一拍桌子:"你憑什麼確定她犯罪?!"
大餘也一拍桌子:"涉嫌也照抓!"
瘦主任握拳捶桌:"可24小時內沒有確鑿證據你就得放人!"
大餘也握拳捶桌:"放不放人,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
瘦主任站起,指著大餘:"我話說在前頭,她要是在羈押期間受到一點非人待遇,我饒不了你!"
大餘也站起,指著瘦主任:"我挑明告訴你,進了看守所不死也得扒層皮!"
瘦主任被戧得怒不可遏,不禁一把揪住大餘的胸襟:"你、你……"
"哎,哎,冷靜冷靜,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小尤見兩人動起真來,連忙跑上來拉開。
許海冰此時從外麵正要進來,見到這陣勢,旋即把頭縮了回去。小尤看見了他,把同時喘著粗氣的瘦主任和大餘勸回各自坐位,抽身出門。
許海冰朝屋指指,悄聲問小尤:"他來幹什麼?火上澆油?"
"恰恰相反,是釜底抽薪,想保郭勤勤出去。"小尤語氣裏帶著敬佩。
許海冰也感到意外:"哦?真是危難見人心啊,佩服佩服……哎,那塊硬盤還用嗎?學校找我要了,還以為是我偷的呢!"
"嗷,我現在去拿給你。怎麼,不進來坐坐?"
許海冰連連擺手,等小尤進屋,他翹首向窗戶裏張望--
瘦主任和大餘還在粗脖赤臉地爭執著,隻是肢體衝突不再發生。
小尤將一檔案袋裝著的硬盤拿出來交給許海冰,並故意提醒他:"看看,別再拿錯了。"
許海冰自我解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