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來了,冰封一冬的黑旦河脫下臃腫的外衣,變得輕鬆靈活起來,一路歡歌,向前奔流而去。大河兩岸,杏花已經盛開,紅白相間,一片一片,好似給這古老的河水梳妝打扮,更增添了風韻。在河的南岸百丈懸崖下,似乎殘存著冰溜子,它們被剛剛冒出的草芽子、老榆樹抽出的枝條裹挾著,一時看不分明。北岸是一片寬闊的地帶,高高低低長著柳樹、楊樹、榆樹、山桃樹……青草已從樹的腳下冒出小腦袋,偷窺著世間的變化。看小草的長勢,蓬勃向上,欲與大樹一爭高低,使人生發出豪氣衝天的感覺。
在啖羊石上坐著一個年約二十左右的小夥子,心情鬱悶地不時仰頭看著盤旋在頭頂的喜鵲,喜鵲的叫聲惹得他不時站起來轟趕著它們,它們哪知小夥子的煩悶心聲,引來同伴的嘰嘰喳喳,小夥子隻好順著河水奔流的方向邊走邊思考。突然,耳邊傳來一個男高音:“興業,告訴你個好消息。”他猛回頭,見是從小的玩伴,現在的好友石虎趕著一群羊向他走來。他停住腳步,迷惘地問:“什麼消息,值的你眼和鼻子擠到一堆兒了?”
石虎笑模笑樣說:“咱村的鄒文誌考上大學了,聽說河北理工大學,牌子還挺硬哩。”他見劉興業圪蹴在地上,拔一根陳年老草劃拉著奇形怪狀的圖案,不解地問:“你不高興嗎?你應該高興才對呀!鄒文誌是川子溝自從恢複高考以來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你應當為他祝賀才對。”
劉興業緩緩站起,望著奔騰不息、不時泛著浪花的河水:“我為他鼓掌祝福,他是我村的驕傲。咱沒文化,大學夢永遠也實現不了。”
石虎一聽,笑了:“不怨天不怨地,隻怪你爹你娘不讓你念。”
劉興業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怪我爸我媽,怨就怨那個時代,十年動亂,有幾個有出息?無休無止的批鬥,沒完沒了的政治學習,我們跟在大人屁股後頭成天喊口號,學校的門就沒好好登過。”
石虎不以為然:“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你們家窮,鄒文誌和咱們的年齡不相上下,為什麼他經過複習金榜題名,而我們連試也不敢試呢?”
劉興業尷尬地笑了笑:“肚裏沒墨水,試也白試。”
石虎一拍大腿:“這不結了嘛。鄒文誌家庭條件好,又是獨生子,父母不供他供誰?你我姊妹弟兄一跟一大片,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不偏三也不向四,咬緊牙關誰也不供,尤其我們排行老大的,隻有做活兒的份,沒有享受特權的份。俗話說,皇帝賴長子,百姓愛幺兒,就是父母有十個八個偏心眼,也輪不到我們背著書包上學堂。”
劉興業兩眼望天,見一隻鷂鷹振翅飛翔天宇,一眨眼工夫飛出目力不及之處,長歎一聲:“難道沒有文化,一輩子困守山林,重複著父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簡單而繁瑣的生活麼?”
石虎不無消沉地說:“不這樣,還能哪樣?誰讓咱們不是喝墨水長大的。”
劉興業撿起一塊石頭狠狠摔在大青石上:“窮,不是天生的,我要通過努力,改變命運。”石虎見石頭如卵擊石,粉骨碎身,驚呆了,隱約看出劉興業為改變生活方式,身上潛藏著巨大的能量。
他揮舞著羊鏟,將羊趕在大小不一的青石板旁,放上鹽,啖起羊來。
劉興業回到家,母親孫淑英端上一盆棒子麵窩窩頭和一大盆清的見底的小米稀粥,弟妹們一窩蜂圍攏桌旁,吃喝起來。他喝了兩碗粥吞下三個窩窩頭,一抬頭見母親站在地上愛憐地看著眾兒女的吃相,露出幸福的微笑。他問:“媽,咋你不吃?”母親用舌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不餓。你吃吧,吃了飯好跟你爹做活去。”這時劉興業才發現父親不在炕上,問:“我爸呢?”母親說:“他去坡上背榛杆了,呆會要去地疙塄刨小片地。”劉興業不情願說:“咱家的地分的夠多的了,刨那麼多小片地種不過來。我不去!”母親嗔怪道:“你這孩子,大錢掙不來,小錢不想掙。你可別小瞧了小片地,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那幾年,明大明開墾荒地還不行呢。‘四清’那時,你姥爺看我和你舅姨們一個個餓得麵黃肌瘦,偷偷在大山深處開發了二分地,還沒收獲就被當權派發現連根拔除。你姥爺聽說後不死心,一天夜晚爬山去看,正好被守候在那兒的大隊長和民兵連長抓個現形,回來後好個批鬥。從那以後,你姥爺神情憂鬱,一蹶不振,最後吐血而死。”
劉興業聽了母親講的辛酸往事,安慰說:“媽,我去。我要使出渾身勁頭,多刨一分是一分,決不讓餓著肚皮的事情發生了。”母親欣慰地笑了,見跳下炕一米八的兒子抓起一個窩頭邊走邊往嘴裏塞,流出了欣慰的淚水。
劉興業舉起钁頭在承包地的邊沿往外擴地,汗滴禾下土的時候,父親劉達扛著鐵鍬前來助戰。劉達見兒子不遺餘力向生硬的土地開戰,且戰果豐碩,誇獎說:“小子不吃十年閑飯。我兒子終於派上用場了。”
劉興業說:“再過兩個月我就二十一歲了,什麼活兒不能做?爸,隻要你說話,我一定超額、圓滿完成任務。”
劉達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深有感觸地說:“興業,爹有一樣對不起你,就是沒能讓你念成書,哪怕小學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