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有喪事,馬尾巴都是跪棚的角兒。他一進去,一頂孝帽子就扣到他頭上。頭一低,放開腔大嚎,鼻涕眼淚一發下,將那氣氛推向高潮。他哭得如同唱詩一般,抑揚頓錯,富有極強的表現力。腔拖得長,拖到最後頓了幾頓,幾乎沒音兒了,忽地來了個高八度,似平地裏響了個大雷,滾了幾滾,栽到人的耳朵眼裏掏也掏不出來。
他哭得比孝子還真哩!
完了事,主家總要拿出兩瓶酒.兩盒煙謝他。
馬尾巴用孝帽子兜著煙酒,出門走不了多遠,就會有人截住他。
嗨,尾巴哥,你那弄的是啥好東西?
煙哩.酒哩……馬尾巴用沙啞的聲音說。
這些東西你不嫌沉麼?來,俺替你拿著。
俺不讓你拿,俺能拿得動……
看您,還不放心俺是吧?那一次喝酒,要不是俺替你說話,你連皮也不會剩下……
馬尾巴站定,用斜斜的眼光看著對方——他在回憶時就是這副神情。
真的麼?他問自己。
問了幾聲,覺得少了什麼,就往手裏看——手裏空空如也,隻有十根手指頭支叉著。
再往前看,那人飛也似的已跑出幾十米遠。
這樣的公開打劫馬尾巴常常遇到。對他來說,這很正常。因為他習慣於沉浸在回憶中。習慣就是一種重複,回憶就是力圖再現。這等事發生後,他也不覺得失去什麼,反正那本來就是人家的嘛。
這思想在他從他大爺那兒回來後表現得尤為突出。每次從市裏回來,他都受到英雄般的迎接。剛下來車,便有人尾巴哥尾巴哥地叫著,神過來的手就將他帶來的東西奪走。
這兩天就想你哩……
走,走,喝兩盅去,給尾巴哥接接風……
被人推擁著.拍打著,馬尾巴心裏有股熱流在湧動。他看見周圍有許多眼睛都朝這邊看,那熱流幾乎就要漫到大街上。
到飯店一坐,這個點菜,那個要酒,倒將他撇到一邊,好像他不存在似的。他直楞楞的呆坐著,又進入回憶狀態。這樣的場子他經得太多了,不能不令他回憶。
酒菜上來,都先敬他。一圈兒下來,他的眼睛便紅了。再一圈兒,就進入了境界。叫他學狗叫.學貓叫,學日本話,他都學得惟妙惟肖。眾人就拍巴掌笑。在這笑聲中,他頭一歪,伏桌呼呼大睡。
睡了一陣兒起來,人都走盡了,並且將他帶回來的東西分享一空,連穿在身上的西服也給扒了去。有一次甚至隻給他剩下一個褲頭,走在大街上,像隻剝皮蛤蟆,惹得都是笑聲。但無論喝多少酒,隻要走到鄉政府門口,他必定將身子挺直,定定神兒,開始量步數了。這一段路,是他腦子裏的主要神經元。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