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鼠口奪食(1 / 2)

剛下過雪的官道上,一個矍瘦的身影緊了緊身上的薄披風,鞋底已經被積雪打濕,穿著極為不舒服,但卻不能脫去。身後的兩個壇子顯得越發沉重了。官道上馬蹄踏過的痕跡像一串斷斷續續的黑線,一直延伸向遠處沒有盡頭的地方。炎通道長揉著酸痛的肩膀,歎了口氣。要是有慧童在就好了,起碼這大冷天能和我說說話,心裏也暖和。炎通道長心想。但是,前去龍虎山的路途艱險,帶上慧童實在是不方便,他還小,不像我,一把老骨頭,指不定哪天就散架了。炎通道長無奈的笑了笑,掏出懷中的幹糧,嚼了幾口,順手從石頭上抓下一把還幹淨的雪,就著幹糧咽了下去。兵荒馬亂的時節,官道上也沒多少人。炎通道長已經記不起走了多久沒有碰上個人家了。偶爾見到個人影,要麼是匆匆過路的兵卒,要麼是離家逃難的貧民。炎通道長一時慈悲心起,治病救人,又贈出了一些幹糧,懷裏這些,已經是最後幾口了。這條通往龍虎山的路,炎通道長已經走了快四個月,不是他的腳程慢,而是到處都鬧兵災。倒不是因為他怕兵災,而是他此時身上背著的這兩個壇子事關重大,他要及早將這兩個壇子送上龍虎山,求張天師作陣化解壇子裏的陽魑和陰魅,否則,二者現世,這本已破敗不堪的家國又怎麼能再挨過這個大劫呢。若不是因為下了第一場雪,林間小道實在不好辨認方向,炎通道長是萬萬不會走上官道的。前方有一個村落,有煙飄起。炎通道長看看灰蒙蒙的天,估摸著時間應該到吃中飯的時候了。拾起一把雪,搓了搓臉,向冒煙的房屋走去。一閃殘破的木門虛掩著。煙就是從這間房子裏飄出,裏麵還隱隱傳出幾聲咳嗽,似乎是個女人的。雖說道家對男女之事不比佛家那麼嚴苛,但畢竟也算是出家之人。炎通道長猶豫這個門是邁還是不邁。咯吱一聲,門開了,一個散著頭發的婦人正出門拾柴,被門口高高的身影嚇了一跳,卻不想被門檻絆倒,跌倒了屋中。這下炎通道長倒不好意思了。看著婦人驚慌的眼神,炎通道長彎腰說道:“貧道不慎,驚著大嫂了。”婦人臉色蠟黃,左臉頰擦著一道煤灰。慌過神後,這才看清門口是一名老道。拍著胸口,細聲細氣的說:“師父你真是嚇死我了。”炎通道長一直彎著腰,直到婦人站起來,方才直起身子,快速端詳了一下這個家。屋子裏破破爛爛的,牆邊支著一個灶台,灶台上方的灶王龕已經被長久以來的煙灰熏的漆黑,一口鍋裏咕嘟咕嘟煮著什麼,蓋著鍋蓋,但熱氣已經從邊緣飄散而出。炎通道長深深吸了一口,道:“鍋裏可是米湯?”婦人見炎通道長這樣子,已經明白了七八分。眼前這個老道士,八成是看見她生了火,起了煙,循著煙跡來的。心中稍稍有些懊惱。現在是亂世,多地都不太平。這個村子前不久剛剛遭過兵災,村裏被洗劫一空,許多人沒吃的,出去逃荒了。她和她的啞巴女兒躲在地窖裏,逃過一劫。不但逃過了兵卒,也逃過了本村的人。她一個寡婦,在太平年間尚且活得艱難,眼下世道不安,生存下來越發的不容易。也正是這份難得的冷靜,讓她做出一個決定:留在村裏。村裏偶爾有野狗溜過。人間的亂世,對於吃死屍的畜生來說,卻是極好的。原本幹瘦幹瘦的野狗現在吃死屍吃的,一個個膘肥體壯。而且,這些畜生竟然也摸出道兒來,似乎是緊緊跟在已經與土匪無異的遊兵散勇的後麵,就等著吃丟下的屍體。每當有野狗來到的時候,可憐的她將自己的啞巴女兒緊緊抱在懷裏,用一口大缸抵住門,縮在木箱中。過了幾天,野狗野不再騷擾了,估計是跟著去了下一個村子。她和女兒在箱子裏吃了幾天的雜麵餅,喝了幾天涼水。女兒的肚子漲的跟個鼓一樣,她才決定鋌而走險,用老鼠洞裏掏出的一點兒殘米給女兒熬碗粥喝。卻不想生火的煙招來了個老道士。婦人家到底心善,雖然自己也不多,但聽到炎通道長問了,隻好點點頭。一邊還用眼睛搜尋著有沒有不那麼破的碗,準備給炎通道長盛一點。炎通道長也看見了炕上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小姑娘。這小姑娘一看就生了病,還病得不輕。有了病人,炎通道長暫時忘記了饑餓帶來的不適感,問道:“床上那人是誰?”“是我閨女。”“她生病了,能否讓貧道上前一看。”“師父……你會治病?”婦人高聲說。“略懂一二。”“求師父救救我閨女吧。”婦人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她已經兩天吃不下東西了,也沒有屙屎,現在剛睡著,醒來就疼的直打滾。再這樣,我估計她挨不了幾天了。嗚嗚嗚……”婦人一聲長一聲短的哭了起來。炎通道長快步走到炕前,之間小女孩約莫七八歲的樣子,頭發枯黃,紮著個小辮兒。臉色半青半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下,雙目緊閉,嘴唇緊咬,一看就在經曆著痛苦。“巧兒……巧兒……醒醒。”婦人輕輕搖著孩子的肩膀。小女孩慢慢睜開眼睛,先看見的是湊在臉前的婦人,用纖細的胳膊摟住婦人的脖子,嘴裏咿咿呀呀的叫著。“這孩子?”“我閨女,天生就不會說話。”婦人神色黯淡的說。“天可憐見啊。”炎通道長發出一聲感歎。“師父,我閨女兒這是怎麼了?”婦人抬頭,用乞求的眼光看著炎通道長。小女孩這才發現,炕邊上站著一個人,光從門口照進來,讓炎通道長形成一個剪影。女孩沒有看清炎通道長的麵目,隻見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嚇得直往婦人懷裏鑽,嘴裏叫個不停。“大嫂,你告訴她莫怕,貧道先來號個脈。”婦人對到女兒耳邊說了幾句,聲音極輕,似夢囈。緊接著,一隻手撫摸著她的額頭,一隻手搓著她腫脹的腹部,小女孩安靜下來,怯生生的向炎通道長伸出一隻手。炎通道長二指搭在小女孩的胳膊上,仔細的感受著小女孩的脈搏跳動。片刻,炎通道長收起手,掰開女孩的嘴巴,看了看女孩的舌苔,又翻了翻女孩的眼皮。在檢查完女孩腫脹的腹部後,炎通道長歎了口氣。“師父,怎麼樣,我閨女這樣是不是餓的,吃涼水吃的。”婦人著急的問道。“一半是,一半不是。”炎通道長丟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什麼叫一半是,一半不是。”婦人說出疑惑。“小孩子腸胃淺,極易受心智影響,這孩子是嚇到了。吃的東西本來就涼,性寒,又因為食入腸胃,寒氣鬱結,寒氣排不出,就成這個樣子。”炎通道長解釋道。“那為什麼又一半不是呢?”“剛剛看到,你女兒眼中,有陰翳。而且,這陰翳不尋常,似乎是給什麼東西衝到了。”“啊!”婦女嚇得一個趔趄。“莫慌,村中鬧兵,難免會死人,有時候,死人一口氣咽不盡,就會形成‘舍財’在自己屍身上方徘徊,‘舍財’是道家的叫法,就直這一類舍不得肉身的魂魄。小孩子眼尖,會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如果看到‘舍財’,就會形成‘陰翳’。這陰翳好治,待貧道寫一道符,燒了化水給她喝了就好了。”“謝師父救命。”婦人伏在炕上,磕頭入搗蒜。見是小問題,炎通道長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鬆的,肚子咕咕響了起來。練功之人,肚腹要比常人強健許多,這聲咕咕在這寂寥的雪後格外刺耳,婦人也聽見了。連忙下炕給炎通道長盛米湯。炎通道長接過碗,卻不喝。“師父,我一看就知道你餓了,喝吧。”炎通道長將碗舉高,看著碗裏的米,說道:“這米的來曆不尋常啊。”婦人聽話紅了臉。歉意滿滿的說:“師父莫要見怪,這兵荒馬亂的,上哪兒也尋不到糧食,這點米,還是巧兒發現的。”頓了頓,說道,“是在老鼠洞裏尋的。”炎通道長歎了口氣說:“貧道並非怪你,你給我取一小碟。”婦人找了半天沒找到,最後拿來一片碗的碎片,紅著臉遞給炎通道長。炎通道長接過碎片,喝了一大口米湯表麵的清湯,卻將碗底的米撥了一半兒在碎片中,遞給婦人,說道:“將這點米還給它的主人吧。”“這時節,連人的命都顧不了,誰還管老鼠啊。”婦人小聲嘟囔著,有點不情願。炎通道長從她臉上看出了她的想法,正色說道:“給它們吧,同為修行的道友,何況,說不定他們還救了你們母女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