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他是在本縣長大的。在本縣上學、參加工作、提幹。和他一茬兒的,就數他冒尖兒。

也不知怎的,他老是覺得那些童年、少年時的好友與他遠了,好像隔著一層什麼。即使在路上臉碰臉的,也是虛兒套,哼哈兩句擦肩而過。有些事他覺得必定來找他,偏偏他們繞他而去。這使他困惑不解。

他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請他們到家一聚。

於是瞅個空兒,他逐個打電話或捎話請他們。可一個個都回絕了。這個說忙,那個說有急事……

他沒了辦法,隻得找其中一位,責問道:“怎麼回事?”

對方笑笑:“都不去,我也沒法兒……”

他惱了:“你叫他們……”

到了那一晚,竟到齊了。進了屋都呆坐著,沒有笑語。他拿出幾包香煙丟到桌上:“抽吧,這絕對不是人家送的!”

幾個人相互看看,拆開,抽。

酒菜端上來了,沒有一個高級的,全是小時候能經常吃到的。

坐定以後,他把酒滿上,連喝三大杯。

“好了,現在的我已經死了,坐在這裏的是原先那一個,他和你們一樣,啃窩窩頭,吃薺薺菜……”

這一說,都瞪圓了眼,一個個端起酒連下三杯……

眾人之間隔著的那層東西無形中融化了。他們像小時候那樣做天真的遊戲,誰輸了誰喝酒,外帶一個節目。

好像都想叫東道主輸,他的節目也就多。都知他的口技好,就叫他學狗叫、貓叫、雞叫,他就學,學得維妙維肖,把人都笑累了。

最後,又逮住了他。他喝了酒,帶著醉意求饒,眾人不允。

“好吧,我就講我娘。您們知道,我爹死得早,我娘就我一個……後來我當了幹部,我就想把娘接來住,娘死活不肯。娘得了重病,臨終前一天才叫人喊我回去。我趕回莊,見娘快不行了……她讓人扶著,用兩手摸我的臉,摸了很長很長時間,一抬手,給了我一巴掌:‘你要說假話,就記住娘的這一耳刮子!’……”

他驀地挺起,向空中喊道“娘,再給我一下!”

身子一栽,伏桌而泣。

這一夜,主賓全都喝得大醉。

他在機關幹了三十多年,身上“積壓”了很多故事:

第一任局長是個“煙筒”。他這個從不抽煙的人就染上了煙癮。那時他已二十六歲,可還未成家。

第二任局長好下象棋。他就有了廣搜古今棋譜的愛好,並順勢同一個老棋謎的女兒結為終生伴侶。

第三任局長喜歡聽豫劇。他盡管不是河南人,可還是學會幾段。就在這位局長調走前,他當上了秘書。

第四、五、六任局長都呆了不長時間就走了,沒給他留下什麼“痕跡”。

第七任局長貪杯。他的酒量也奇怪地大了起來。當他有了八兩“海量”時,任命他為辦公室副主任的通知下來了。

第八任局長愛好書法,他就買了端硯、宣紙、字帖等,天天伏案弄墨,可始終沒練出一個象樣的字……

當他退休時,職務還是副主任。不過,他過得很愜意:每天抽兩盒煙,喝三兩酒,下棋不怕任何對手,勝了就趁興唱上兩句豫劇:“我這走(哇)過了一窪(那個)又一窪……”

可他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毛病:見不得筆墨紙硯這一類東西,一看到這些,他的心尖子就一緊一緊地疼,嘴裏還會恨恨地罵一句:“什麼鬼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