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鍾敲了十二下。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穿上皮大衣,走到外麵去。夜晚的潮濕立刻把他包圍了。……潮濕的冷風刮過來,黑暗的天空落下蒙蒙細雨。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跨過半坍的籬柵,沿著街道緩緩走去。街道挺寬,不下於廣場,在歐洲的俄羅斯①,這樣的街道是少有的。既沒有路燈,也沒有林蔭道,……這種奢華的設備連影蹤都沒有。籬柵和牆壁旁邊,有些市民的黑身影閃動,急急忙忙往教堂那邊趕去。費多爾·斯捷潘內奇前邊,有兩個人影走動,腳下踩著泥漿,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其中一個,身材矮小,略微駝背,他認出那人就是本地醫師,全縣唯一的“受過教育的人”。老醫師倒不嫌棄他,願意同他來往,總是瞧著他,好意地歎氣。這一回,老人戴著舊式的三角製帽,這使他的腦袋象是由兩個鴨頭合成,兩個後腦殼粘在一起。他皮襖的底襟下麵露出一把劍,搖搖晃晃。他身旁走著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也戴著三角製帽。“基督複活了②,古利·伊凡內奇!”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攔住醫師說。醫師沉默地握一下他的手,掀開皮襖的一角,為的是向流放犯炫耀一下皮襖裏掛在紐扣眼上搖搖晃晃的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我,大夫,做完晨禱以後,打算到您家裏去,”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說。“請您務必允許我在您家裏開齋③。……我求求您。……往常,在那邊,逢到這個夜晚,我總是在家裏開齋。那都成了往事了……”“這恐怕不方便吧,……”醫師為難地說。“您要知道,我有一家子人,……有妻子。……雖然您那個,……可是畢竟不大那個。……人們畢竟是抱著成見的!不過呢,我倒無所謂。……咳,……我咳嗽起來了。……”“可是巴拉巴耶夫呢?”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說,撇著嘴,冷冷地一笑。“巴拉巴耶夫跟我一塊兒受審,我們一塊兒流放,可是他天天在您家裏吃飯喝茶。他貪汙的錢比我還多呢,問題就在這兒了!……”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站住,把身子靠在潮濕的籬柵上,好讓他們走過去。在他前邊,遠處閃爍著點點火光。那些火光時而暗下去,時而燃起來,正往同一個方向移動。“這是舉著十字架的教徒行列,”流放犯暗想。“這也跟我們那邊一樣。……”火光那邊傳來鍾聲。男高音般的鍾唱出各式各樣的聲調,很快地變換音響,仿佛急於趕到什麼地方去似的。“這是我在此地過的頭一個複活節,天氣這麼冷,”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而且……不是最後一個。糟透了!那邊呢,現在恐怕……”他就開始思索“那邊”的情形。……那邊,如今人們腳下踩著的不是泥濘的雪地,不是冰涼的水窪,而是嫩綠的青草。那邊的風不象濕抹布那樣抽打人的臉,卻帶來春天的氣息。……那邊天空烏黑,然而布滿繁星,東方露出一長條白光。……那邊沒有這種泥汙的籬柵,卻有綠油油的籬笆和籬笆裏的小屋,安著三麵窗子。窗子裏是明亮暖和的房間。其中一個房間裏有張桌子,鋪著白色桌布,上麵放著複活節的甜麵包、冷葷菜、白酒。……“現在能喝點那邊的白酒才好!這兒的白酒糟得很,難於下咽。……”第二天早晨,人們都酣暢舒服地睡覺,然後出門拜客,開懷暢飲。……他,不消說,還想起奧麗雅以及她那張貓一般的、動不動就淚汪汪的、漂亮的小臉。現在她多半睡熟了,然而沒夢見他。那種女人是很快就會想開的。要不是奧麗雅,他就不會到這兒來。她把他逼上了絕路啊,愚蠢的女人。她要錢用,要得厲害,死去活來地要,就象一切追求時髦的女人一樣!她缺了錢就沒法活,沒法愛,沒法痛苦。……“可要是人家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呢?”他問她說。“你會跟我一塊兒去嗎?”“那還用說!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去!”他貪汙公款,被捕,到這個西伯利亞來了,可是奧麗雅,不消說,害怕了,沒有來。現在,她那愚蠢的小腦袋埋在鑲著花邊的軟枕頭裏,她的腳離著泥濘的雪地遠得很呢。“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到法庭上,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辯護人說俏皮話,她倒笑。……就連打死她都嫌不解恨喲。……”這些回憶害得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筋疲力荊他疲乏,身子酸痛,仿佛周身都在思索似的。他的腿發軟,往下彎,沒有力氣走到教堂去參加親切的晨禱。……他就扭轉身去,回到家裏,連皮大衣和靴子也沒脫,倒在床上。他床的上方掛著一個鳥籠。床和鳥籠都是房東的。鳥生得怪模怪樣,嘴挺長,瘦棱棱的,不知是什麼鳥。它的翅膀剪短,頭上的羽毛拔掉。它吃一種帶餿味的東西,弄得滿房間都臭烘烘的。鳥在籠子裏不安地跳上跳下,鳥嘴啄響裝水的鐵皮盒,然後唱起來,聲音時而象椋鳥,時而象金鶯。……“它吵得人沒法睡覺!”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鬼東西。……”他爬起來,用手搖籠子。鳥不出聲了。流放犯就躺下來,讓腳跟擦著床沿,把腳上的靴子脫下來。過了一分鍾,鳥又活動起來。一小塊帶餿味的食物掉在他頭上,粘在頭發上。“你不停嘴?不肯安靜?那還沒有把你收拾夠!”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跳起來,一使勁,把籠子揪下來,往牆角一扔。鳥就不出聲了。可是過十分鍾光景,流放犯覺得,鳥似乎從牆角跳出來,跳到房間中央,伸出嘴往粘土地裏鑽。……它的嘴象螺旋鑽。……它鑽個不停,嘴長得沒有盡頭。它開始扇動翅膀,流放犯覺得自己好象就躺在地上,翅膀拍打他的鬢角。……鳥嘴終於斷了,一切都化為羽毛。……流放犯就沉入了睡鄉。……“你為什麼把它活活地弄死,凶手?”到早晨他聽見有人說話。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睜開眼睛,看見房東站在他麵前,那老人是分裂派教徒,狂熱地信教。房東的臉氣得發抖,臉上淌滿淚水。“該死的,為什麼你弄死我的小鳥?為什麼你把我這隻唱得好聽的鳥弄死,惡魔?啊?你弄死了什麼?你憑什麼幹這種事?你這個不要臉的家夥,凶狗!你給我滾出去,永世也不要再踏進我的家門!你馬上就走!馬上!”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穿上皮大衣,走出門外,到了街上。這天早晨,天上灰蒙蒙,陰沉沉。……看著鉛色的天空,誰也不會相信天空高處會有太陽放光。蒙蒙細雨仍然下個不停。……“Bonjour!④過節好,moncher!⑤”流放犯走出大門外,聽見有人招呼他說。他的同鄉巴拉巴耶夫坐在一輛相當新的敞篷馬車上,經過大門口。同鄉戴著高禮帽,打著桑“他在出門拜客呢!”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他,這個畜生,在這兒也過得挺體麵。……他結交了不少朋友。……我原應該多貪汙點錢才是!”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正往教堂那邊走去,不料又聽見說話聲,這一回是女人的聲音。有一輛四輪的驛車迎麵向他駛來,車上裝滿皮箱。皮箱當中露出一個女人的小頭。“這是哪兒啊?……天呐,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是您嗎?”小頭尖聲說道。流放犯跑到四輪馬車跟前,眼睛盯緊小頭,認出來了,就抓住她的手。……“我真的不是在做夢?!怎麼回事?是來找我?!你想通了,奧麗雅?”“巴拉巴耶夫住在這兒什麼地方?”“你找巴拉巴耶夫幹什麼?”“他寫信叫我來的。……你猜怎麼著,他寄給我兩千呢。……除此以外,我每月還會收到三百。此地有劇院嗎?……”流放犯為找住所,在城裏遛來遛去,直走到天色很晚。雨下了一整天,太陽始終沒有出來。“莫非這些禽獸沒有太陽也能活下去?”他暗想,兩隻腳蹚著雪水。“他們沒有太陽也能快活,也能滿意!不過呢,他們自有他們的口味。”【注釋】①暗示他不是在歐俄,而是在西伯利亞。帝俄時代常把流放犯和苦役犯發配到此地。②複活節的祝詞。③按照基督教教規,複活節前須持齋四十九天,謂之“大齋”,到複活節那天舉行晨禱後才開齋。④法語:您好!⑤法語:我親愛的!時鍾敲了十二下。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穿上皮大衣,走到外麵去。夜晚的潮濕立刻把他包圍了。……潮濕的冷風刮過來,黑暗的天空落下蒙蒙細雨。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跨過半坍的籬柵,沿著街道緩緩走去。街道挺寬,不下於廣場,在歐洲的俄羅斯①,這樣的街道是少有的。既沒有路燈,也沒有林蔭道,……這種奢華的設備連影蹤都沒有。籬柵和牆壁旁邊,有些市民的黑身影閃動,急急忙忙往教堂那邊趕去。費多爾·斯捷潘內奇前邊,有兩個人影走動,腳下踩著泥漿,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其中一個,身材矮小,略微駝背,他認出那人就是本地醫師,全縣唯一的“受過教育的人”。老醫師倒不嫌棄他,願意同他來往,總是瞧著他,好意地歎氣。這一回,老人戴著舊式的三角製帽,這使他的腦袋象是由兩個鴨頭合成,兩個後腦殼粘在一起。他皮襖的底襟下麵露出一把劍,搖搖晃晃。他身旁走著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也戴著三角製帽。“基督複活了②,古利·伊凡內奇!”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攔住醫師說。醫師沉默地握一下他的手,掀開皮襖的一角,為的是向流放犯炫耀一下皮襖裏掛在紐扣眼上搖搖晃晃的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我,大夫,做完晨禱以後,打算到您家裏去,”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說。“請您務必允許我在您家裏開齋③。……我求求您。……往常,在那邊,逢到這個夜晚,我總是在家裏開齋。那都成了往事了……”“這恐怕不方便吧,……”醫師為難地說。“您要知道,我有一家子人,……有妻子。……雖然您那個,……可是畢竟不大那個。……人們畢竟是抱著成見的!不過呢,我倒無所謂。……咳,……我咳嗽起來了。……”“可是巴拉巴耶夫呢?”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說,撇著嘴,冷冷地一笑。“巴拉巴耶夫跟我一塊兒受審,我們一塊兒流放,可是他天天在您家裏吃飯喝茶。他貪汙的錢比我還多呢,問題就在這兒了!……”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站住,把身子靠在潮濕的籬柵上,好讓他們走過去。在他前邊,遠處閃爍著點點火光。那些火光時而暗下去,時而燃起來,正往同一個方向移動。“這是舉著十字架的教徒行列,”流放犯暗想。“這也跟我們那邊一樣。……”火光那邊傳來鍾聲。男高音般的鍾唱出各式各樣的聲調,很快地變換音響,仿佛急於趕到什麼地方去似的。“這是我在此地過的頭一個複活節,天氣這麼冷,”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而且……不是最後一個。糟透了!那邊呢,現在恐怕……”他就開始思索“那邊”的情形。……那邊,如今人們腳下踩著的不是泥濘的雪地,不是冰涼的水窪,而是嫩綠的青草。那邊的風不象濕抹布那樣抽打人的臉,卻帶來春天的氣息。……那邊天空烏黑,然而布滿繁星,東方露出一長條白光。……那邊沒有這種泥汙的籬柵,卻有綠油油的籬笆和籬笆裏的小屋,安著三麵窗子。窗子裏是明亮暖和的房間。其中一個房間裏有張桌子,鋪著白色桌布,上麵放著複活節的甜麵包、冷葷菜、白酒。……“現在能喝點那邊的白酒才好!這兒的白酒糟得很,難於下咽。……”第二天早晨,人們都酣暢舒服地睡覺,然後出門拜客,開懷暢飲。……他,不消說,還想起奧麗雅以及她那張貓一般的、動不動就淚汪汪的、漂亮的小臉。現在她多半睡熟了,然而沒夢見他。那種女人是很快就會想開的。要不是奧麗雅,他就不會到這兒來。她把他逼上了絕路啊,愚蠢的女人。她要錢用,要得厲害,死去活來地要,就象一切追求時髦的女人一樣!她缺了錢就沒法活,沒法愛,沒法痛苦。……“可要是人家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呢?”他問她說。“你會跟我一塊兒去嗎?”“那還用說!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去!”他貪汙公款,被捕,到這個西伯利亞來了,可是奧麗雅,不消說,害怕了,沒有來。現在,她那愚蠢的小腦袋埋在鑲著花邊的軟枕頭裏,她的腳離著泥濘的雪地遠得很呢。“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到法庭上,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辯護人說俏皮話,她倒笑。……就連打死她都嫌不解恨喲。……”這些回憶害得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筋疲力荊他疲乏,身子酸痛,仿佛周身都在思索似的。他的腿發軟,往下彎,沒有力氣走到教堂去參加親切的晨禱。……他就扭轉身去,回到家裏,連皮大衣和靴子也沒脫,倒在床上。他床的上方掛著一個鳥籠。床和鳥籠都是房東的。鳥生得怪模怪樣,嘴挺長,瘦棱棱的,不知是什麼鳥。它的翅膀剪短,頭上的羽毛拔掉。它吃一種帶餿味的東西,弄得滿房間都臭烘烘的。鳥在籠子裏不安地跳上跳下,鳥嘴啄響裝水的鐵皮盒,然後唱起來,聲音時而象椋鳥,時而象金鶯。……“它吵得人沒法睡覺!”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鬼東西。……”他爬起來,用手搖籠子。鳥不出聲了。流放犯就躺下來,讓腳跟擦著床沿,把腳上的靴子脫下來。過了一分鍾,鳥又活動起來。一小塊帶餿味的食物掉在他頭上,粘在頭發上。“你不停嘴?不肯安靜?那還沒有把你收拾夠!”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跳起來,一使勁,把籠子揪下來,往牆角一扔。鳥就不出聲了。可是過十分鍾光景,流放犯覺得,鳥似乎從牆角跳出來,跳到房間中央,伸出嘴往粘土地裏鑽。……它的嘴象螺旋鑽。……它鑽個不停,嘴長得沒有盡頭。它開始扇動翅膀,流放犯覺得自己好象就躺在地上,翅膀拍打他的鬢角。……鳥嘴終於斷了,一切都化為羽毛。……流放犯就沉入了睡鄉。……“你為什麼把它活活地弄死,凶手?”到早晨他聽見有人說話。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睜開眼睛,看見房東站在他麵前,那老人是分裂派教徒,狂熱地信教。房東的臉氣得發抖,臉上淌滿淚水。“該死的,為什麼你弄死我的小鳥?為什麼你把我這隻唱得好聽的鳥弄死,惡魔?啊?你弄死了什麼?你憑什麼幹這種事?你這個不要臉的家夥,凶狗!你給我滾出去,永世也不要再踏進我的家門!你馬上就走!馬上!”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穿上皮大衣,走出門外,到了街上。這天早晨,天上灰蒙蒙,陰沉沉。……看著鉛色的天空,誰也不會相信天空高處會有太陽放光。蒙蒙細雨仍然下個不停。……“Bonjour!④過節好,moncher!⑤”流放犯走出大門外,聽見有人招呼他說。他的同鄉巴拉巴耶夫坐在一輛相當新的敞篷馬車上,經過大門口。同鄉戴著高禮帽,打著桑“他在出門拜客呢!”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他,這個畜生,在這兒也過得挺體麵。……他結交了不少朋友。……我原應該多貪汙點錢才是!”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正往教堂那邊走去,不料又聽見說話聲,這一回是女人的聲音。有一輛四輪的驛車迎麵向他駛來,車上裝滿皮箱。皮箱當中露出一個女人的小頭。“這是哪兒啊?……天呐,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是您嗎?”小頭尖聲說道。流放犯跑到四輪馬車跟前,眼睛盯緊小頭,認出來了,就抓住她的手。……“我真的不是在做夢?!怎麼回事?是來找我?!你想通了,奧麗雅?”“巴拉巴耶夫住在這兒什麼地方?”“你找巴拉巴耶夫幹什麼?”“他寫信叫我來的。……你猜怎麼著,他寄給我兩千呢。……除此以外,我每月還會收到三百。此地有劇院嗎?……”流放犯為找住所,在城裏遛來遛去,直走到天色很晚。雨下了一整天,太陽始終沒有出來。“莫非這些禽獸沒有太陽也能活下去?”他暗想,兩隻腳蹚著雪水。“他們沒有太陽也能快活,也能滿意!不過呢,他們自有他們的口味。”【注釋】①暗示他不是在歐俄,而是在西伯利亞。帝俄時代常把流放犯和苦役犯發配到此地。②複活節的祝詞。③按照基督教教規,複活節前須持齋四十九天,謂之“大齋”,到複活節那天舉行晨禱後才開齋。④法語:您好!⑤法語:我親愛的!時鍾敲了十二下。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穿上皮大衣,走到外麵去。夜晚的潮濕立刻把他包圍了。……潮濕的冷風刮過來,黑暗的天空落下蒙蒙細雨。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跨過半坍的籬柵,沿著街道緩緩走去。街道挺寬,不下於廣場,在歐洲的俄羅斯①,這樣的街道是少有的。既沒有路燈,也沒有林蔭道,……這種奢華的設備連影蹤都沒有。籬柵和牆壁旁邊,有些市民的黑身影閃動,急急忙忙往教堂那邊趕去。費多爾·斯捷潘內奇前邊,有兩個人影走動,腳下踩著泥漿,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其中一個,身材矮小,略微駝背,他認出那人就是本地醫師,全縣唯一的“受過教育的人”。老醫師倒不嫌棄他,願意同他來往,總是瞧著他,好意地歎氣。這一回,老人戴著舊式的三角製帽,這使他的腦袋象是由兩個鴨頭合成,兩個後腦殼粘在一起。他皮襖的底襟下麵露出一把劍,搖搖晃晃。他身旁走著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也戴著三角製帽。“基督複活了②,古利·伊凡內奇!”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攔住醫師說。醫師沉默地握一下他的手,掀開皮襖的一角,為的是向流放犯炫耀一下皮襖裏掛在紐扣眼上搖搖晃晃的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我,大夫,做完晨禱以後,打算到您家裏去,”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說。“請您務必允許我在您家裏開齋③。……我求求您。……往常,在那邊,逢到這個夜晚,我總是在家裏開齋。那都成了往事了……”“這恐怕不方便吧,……”醫師為難地說。“您要知道,我有一家子人,……有妻子。……雖然您那個,……可是畢竟不大那個。……人們畢竟是抱著成見的!不過呢,我倒無所謂。……咳,……我咳嗽起來了。……”“可是巴拉巴耶夫呢?”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說,撇著嘴,冷冷地一笑。“巴拉巴耶夫跟我一塊兒受審,我們一塊兒流放,可是他天天在您家裏吃飯喝茶。他貪汙的錢比我還多呢,問題就在這兒了!……”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站住,把身子靠在潮濕的籬柵上,好讓他們走過去。在他前邊,遠處閃爍著點點火光。那些火光時而暗下去,時而燃起來,正往同一個方向移動。“這是舉著十字架的教徒行列,”流放犯暗想。“這也跟我們那邊一樣。……”火光那邊傳來鍾聲。男高音般的鍾唱出各式各樣的聲調,很快地變換音響,仿佛急於趕到什麼地方去似的。“這是我在此地過的頭一個複活節,天氣這麼冷,”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而且……不是最後一個。糟透了!那邊呢,現在恐怕……”他就開始思索“那邊”的情形。……那邊,如今人們腳下踩著的不是泥濘的雪地,不是冰涼的水窪,而是嫩綠的青草。那邊的風不象濕抹布那樣抽打人的臉,卻帶來春天的氣息。……那邊天空烏黑,然而布滿繁星,東方露出一長條白光。……那邊沒有這種泥汙的籬柵,卻有綠油油的籬笆和籬笆裏的小屋,安著三麵窗子。窗子裏是明亮暖和的房間。其中一個房間裏有張桌子,鋪著白色桌布,上麵放著複活節的甜麵包、冷葷菜、白酒。……“現在能喝點那邊的白酒才好!這兒的白酒糟得很,難於下咽。……”第二天早晨,人們都酣暢舒服地睡覺,然後出門拜客,開懷暢飲。……他,不消說,還想起奧麗雅以及她那張貓一般的、動不動就淚汪汪的、漂亮的小臉。現在她多半睡熟了,然而沒夢見他。那種女人是很快就會想開的。要不是奧麗雅,他就不會到這兒來。她把他逼上了絕路啊,愚蠢的女人。她要錢用,要得厲害,死去活來地要,就象一切追求時髦的女人一樣!她缺了錢就沒法活,沒法愛,沒法痛苦。……“可要是人家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呢?”他問她說。“你會跟我一塊兒去嗎?”“那還用說!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去!”他貪汙公款,被捕,到這個西伯利亞來了,可是奧麗雅,不消說,害怕了,沒有來。現在,她那愚蠢的小腦袋埋在鑲著花邊的軟枕頭裏,她的腳離著泥濘的雪地遠得很呢。“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到法庭上,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辯護人說俏皮話,她倒笑。……就連打死她都嫌不解恨喲。……”這些回憶害得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筋疲力荊他疲乏,身子酸痛,仿佛周身都在思索似的。他的腿發軟,往下彎,沒有力氣走到教堂去參加親切的晨禱。……他就扭轉身去,回到家裏,連皮大衣和靴子也沒脫,倒在床上。他床的上方掛著一個鳥籠。床和鳥籠都是房東的。鳥生得怪模怪樣,嘴挺長,瘦棱棱的,不知是什麼鳥。它的翅膀剪短,頭上的羽毛拔掉。它吃一種帶餿味的東西,弄得滿房間都臭烘烘的。鳥在籠子裏不安地跳上跳下,鳥嘴啄響裝水的鐵皮盒,然後唱起來,聲音時而象椋鳥,時而象金鶯。……“它吵得人沒法睡覺!”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鬼東西。……”他爬起來,用手搖籠子。鳥不出聲了。流放犯就躺下來,讓腳跟擦著床沿,把腳上的靴子脫下來。過了一分鍾,鳥又活動起來。一小塊帶餿味的食物掉在他頭上,粘在頭發上。“你不停嘴?不肯安靜?那還沒有把你收拾夠!”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跳起來,一使勁,把籠子揪下來,往牆角一扔。鳥就不出聲了。可是過十分鍾光景,流放犯覺得,鳥似乎從牆角跳出來,跳到房間中央,伸出嘴往粘土地裏鑽。……它的嘴象螺旋鑽。……它鑽個不停,嘴長得沒有盡頭。它開始扇動翅膀,流放犯覺得自己好象就躺在地上,翅膀拍打他的鬢角。……鳥嘴終於斷了,一切都化為羽毛。……流放犯就沉入了睡鄉。……“你為什麼把它活活地弄死,凶手?”到早晨他聽見有人說話。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睜開眼睛,看見房東站在他麵前,那老人是分裂派教徒,狂熱地信教。房東的臉氣得發抖,臉上淌滿淚水。“該死的,為什麼你弄死我的小鳥?為什麼你把我這隻唱得好聽的鳥弄死,惡魔?啊?你弄死了什麼?你憑什麼幹這種事?你這個不要臉的家夥,凶狗!你給我滾出去,永世也不要再踏進我的家門!你馬上就走!馬上!”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穿上皮大衣,走出門外,到了街上。這天早晨,天上灰蒙蒙,陰沉沉。……看著鉛色的天空,誰也不會相信天空高處會有太陽放光。蒙蒙細雨仍然下個不停。……“Bonjour!④過節好,moncher!⑤”流放犯走出大門外,聽見有人招呼他說。他的同鄉巴拉巴耶夫坐在一輛相當新的敞篷馬車上,經過大門口。同鄉戴著高禮帽,打著桑“他在出門拜客呢!”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他,這個畜生,在這兒也過得挺體麵。……他結交了不少朋友。……我原應該多貪汙點錢才是!”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正往教堂那邊走去,不料又聽見說話聲,這一回是女人的聲音。有一輛四輪的驛車迎麵向他駛來,車上裝滿皮箱。皮箱當中露出一個女人的小頭。“這是哪兒啊?……天呐,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是您嗎?”小頭尖聲說道。流放犯跑到四輪馬車跟前,眼睛盯緊小頭,認出來了,就抓住她的手。……“我真的不是在做夢?!怎麼回事?是來找我?!你想通了,奧麗雅?”“巴拉巴耶夫住在這兒什麼地方?”“你找巴拉巴耶夫幹什麼?”“他寫信叫我來的。……你猜怎麼著,他寄給我兩千呢。……除此以外,我每月還會收到三百。此地有劇院嗎?……”流放犯為找住所,在城裏遛來遛去,直走到天色很晚。雨下了一整天,太陽始終沒有出來。“莫非這些禽獸沒有太陽也能活下去?”他暗想,兩隻腳蹚著雪水。“他們沒有太陽也能快活,也能滿意!不過呢,他們自有他們的口味。”【注釋】①暗示他不是在歐俄,而是在西伯利亞。帝俄時代常把流放犯和苦役犯發配到此地。②複活節的祝詞。③按照基督教教規,複活節前須持齋四十九天,謂之“大齋”,到複活節那天舉行晨禱後才開齋。④法語:您好!⑤法語:我親愛的!時鍾敲了十二下。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穿上皮大衣,走到外麵去。夜晚的潮濕立刻把他包圍了。……潮濕的冷風刮過來,黑暗的天空落下蒙蒙細雨。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跨過半坍的籬柵,沿著街道緩緩走去。街道挺寬,不下於廣場,在歐洲的俄羅斯①,這樣的街道是少有的。既沒有路燈,也沒有林蔭道,……這種奢華的設備連影蹤都沒有。籬柵和牆壁旁邊,有些市民的黑身影閃動,急急忙忙往教堂那邊趕去。費多爾·斯捷潘內奇前邊,有兩個人影走動,腳下踩著泥漿,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其中一個,身材矮小,略微駝背,他認出那人就是本地醫師,全縣唯一的“受過教育的人”。老醫師倒不嫌棄他,願意同他來往,總是瞧著他,好意地歎氣。這一回,老人戴著舊式的三角製帽,這使他的腦袋象是由兩個鴨頭合成,兩個後腦殼粘在一起。他皮襖的底襟下麵露出一把劍,搖搖晃晃。他身旁走著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也戴著三角製帽。“基督複活了②,古利·伊凡內奇!”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攔住醫師說。醫師沉默地握一下他的手,掀開皮襖的一角,為的是向流放犯炫耀一下皮襖裏掛在紐扣眼上搖搖晃晃的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我,大夫,做完晨禱以後,打算到您家裏去,”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說。“請您務必允許我在您家裏開齋③。……我求求您。……往常,在那邊,逢到這個夜晚,我總是在家裏開齋。那都成了往事了……”“這恐怕不方便吧,……”醫師為難地說。“您要知道,我有一家子人,……有妻子。……雖然您那個,……可是畢竟不大那個。……人們畢竟是抱著成見的!不過呢,我倒無所謂。……咳,……我咳嗽起來了。……”“可是巴拉巴耶夫呢?”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說,撇著嘴,冷冷地一笑。“巴拉巴耶夫跟我一塊兒受審,我們一塊兒流放,可是他天天在您家裏吃飯喝茶。他貪汙的錢比我還多呢,問題就在這兒了!……”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站住,把身子靠在潮濕的籬柵上,好讓他們走過去。在他前邊,遠處閃爍著點點火光。那些火光時而暗下去,時而燃起來,正往同一個方向移動。“這是舉著十字架的教徒行列,”流放犯暗想。“這也跟我們那邊一樣。……”火光那邊傳來鍾聲。男高音般的鍾唱出各式各樣的聲調,很快地變換音響,仿佛急於趕到什麼地方去似的。“這是我在此地過的頭一個複活節,天氣這麼冷,”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而且……不是最後一個。糟透了!那邊呢,現在恐怕……”他就開始思索“那邊”的情形。……那邊,如今人們腳下踩著的不是泥濘的雪地,不是冰涼的水窪,而是嫩綠的青草。那邊的風不象濕抹布那樣抽打人的臉,卻帶來春天的氣息。……那邊天空烏黑,然而布滿繁星,東方露出一長條白光。……那邊沒有這種泥汙的籬柵,卻有綠油油的籬笆和籬笆裏的小屋,安著三麵窗子。窗子裏是明亮暖和的房間。其中一個房間裏有張桌子,鋪著白色桌布,上麵放著複活節的甜麵包、冷葷菜、白酒。……“現在能喝點那邊的白酒才好!這兒的白酒糟得很,難於下咽。……”第二天早晨,人們都酣暢舒服地睡覺,然後出門拜客,開懷暢飲。……他,不消說,還想起奧麗雅以及她那張貓一般的、動不動就淚汪汪的、漂亮的小臉。現在她多半睡熟了,然而沒夢見他。那種女人是很快就會想開的。要不是奧麗雅,他就不會到這兒來。她把他逼上了絕路啊,愚蠢的女人。她要錢用,要得厲害,死去活來地要,就象一切追求時髦的女人一樣!她缺了錢就沒法活,沒法愛,沒法痛苦。……“可要是人家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呢?”他問她說。“你會跟我一塊兒去嗎?”“那還用說!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去!”他貪汙公款,被捕,到這個西伯利亞來了,可是奧麗雅,不消說,害怕了,沒有來。現在,她那愚蠢的小腦袋埋在鑲著花邊的軟枕頭裏,她的腳離著泥濘的雪地遠得很呢。“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到法庭上,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辯護人說俏皮話,她倒笑。……就連打死她都嫌不解恨喲。……”這些回憶害得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筋疲力荊他疲乏,身子酸痛,仿佛周身都在思索似的。他的腿發軟,往下彎,沒有力氣走到教堂去參加親切的晨禱。……他就扭轉身去,回到家裏,連皮大衣和靴子也沒脫,倒在床上。他床的上方掛著一個鳥籠。床和鳥籠都是房東的。鳥生得怪模怪樣,嘴挺長,瘦棱棱的,不知是什麼鳥。它的翅膀剪短,頭上的羽毛拔掉。它吃一種帶餿味的東西,弄得滿房間都臭烘烘的。鳥在籠子裏不安地跳上跳下,鳥嘴啄響裝水的鐵皮盒,然後唱起來,聲音時而象椋鳥,時而象金鶯。……“它吵得人沒法睡覺!”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鬼東西。……”他爬起來,用手搖籠子。鳥不出聲了。流放犯就躺下來,讓腳跟擦著床沿,把腳上的靴子脫下來。過了一分鍾,鳥又活動起來。一小塊帶餿味的食物掉在他頭上,粘在頭發上。“你不停嘴?不肯安靜?那還沒有把你收拾夠!”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跳起來,一使勁,把籠子揪下來,往牆角一扔。鳥就不出聲了。可是過十分鍾光景,流放犯覺得,鳥似乎從牆角跳出來,跳到房間中央,伸出嘴往粘土地裏鑽。……它的嘴象螺旋鑽。……它鑽個不停,嘴長得沒有盡頭。它開始扇動翅膀,流放犯覺得自己好象就躺在地上,翅膀拍打他的鬢角。……鳥嘴終於斷了,一切都化為羽毛。……流放犯就沉入了睡鄉。……“你為什麼把它活活地弄死,凶手?”到早晨他聽見有人說話。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睜開眼睛,看見房東站在他麵前,那老人是分裂派教徒,狂熱地信教。房東的臉氣得發抖,臉上淌滿淚水。“該死的,為什麼你弄死我的小鳥?為什麼你把我這隻唱得好聽的鳥弄死,惡魔?啊?你弄死了什麼?你憑什麼幹這種事?你這個不要臉的家夥,凶狗!你給我滾出去,永世也不要再踏進我的家門!你馬上就走!馬上!”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穿上皮大衣,走出門外,到了街上。這天早晨,天上灰蒙蒙,陰沉沉。……看著鉛色的天空,誰也不會相信天空高處會有太陽放光。蒙蒙細雨仍然下個不停。……“Bonjour!④過節好,moncher!⑤”流放犯走出大門外,聽見有人招呼他說。他的同鄉巴拉巴耶夫坐在一輛相當新的敞篷馬車上,經過大門口。同鄉戴著高禮帽,打著桑“他在出門拜客呢!”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他,這個畜生,在這兒也過得挺體麵。……他結交了不少朋友。……我原應該多貪汙點錢才是!”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正往教堂那邊走去,不料又聽見說話聲,這一回是女人的聲音。有一輛四輪的驛車迎麵向他駛來,車上裝滿皮箱。皮箱當中露出一個女人的小頭。“這是哪兒啊?……天呐,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是您嗎?”小頭尖聲說道。流放犯跑到四輪馬車跟前,眼睛盯緊小頭,認出來了,就抓住她的手。……“我真的不是在做夢?!怎麼回事?是來找我?!你想通了,奧麗雅?”“巴拉巴耶夫住在這兒什麼地方?”“你找巴拉巴耶夫幹什麼?”“他寫信叫我來的。……你猜怎麼著,他寄給我兩千呢。……除此以外,我每月還會收到三百。此地有劇院嗎?……”流放犯為找住所,在城裏遛來遛去,直走到天色很晚。雨下了一整天,太陽始終沒有出來。“莫非這些禽獸沒有太陽也能活下去?”他暗想,兩隻腳蹚著雪水。“他們沒有太陽也能快活,也能滿意!不過呢,他們自有他們的口味。”【注釋】①暗示他不是在歐俄,而是在西伯利亞。帝俄時代常把流放犯和苦役犯發配到此地。②複活節的祝詞。③按照基督教教規,複活節前須持齋四十九天,謂之“大齋”,到複活節那天舉行晨禱後才開齋。④法語:您好!⑤法語:我親愛的!時鍾敲了十二下。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穿上皮大衣,走到外麵去。夜晚的潮濕立刻把他包圍了。……潮濕的冷風刮過來,黑暗的天空落下蒙蒙細雨。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跨過半坍的籬柵,沿著街道緩緩走去。街道挺寬,不下於廣場,在歐洲的俄羅斯①,這樣的街道是少有的。既沒有路燈,也沒有林蔭道,……這種奢華的設備連影蹤都沒有。籬柵和牆壁旁邊,有些市民的黑身影閃動,急急忙忙往教堂那邊趕去。費多爾·斯捷潘內奇前邊,有兩個人影走動,腳下踩著泥漿,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其中一個,身材矮小,略微駝背,他認出那人就是本地醫師,全縣唯一的“受過教育的人”。老醫師倒不嫌棄他,願意同他來往,總是瞧著他,好意地歎氣。這一回,老人戴著舊式的三角製帽,這使他的腦袋象是由兩個鴨頭合成,兩個後腦殼粘在一起。他皮襖的底襟下麵露出一把劍,搖搖晃晃。他身旁走著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也戴著三角製帽。“基督複活了②,古利·伊凡內奇!”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攔住醫師說。醫師沉默地握一下他的手,掀開皮襖的一角,為的是向流放犯炫耀一下皮襖裏掛在紐扣眼上搖搖晃晃的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我,大夫,做完晨禱以後,打算到您家裏去,”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說。“請您務必允許我在您家裏開齋③。……我求求您。……往常,在那邊,逢到這個夜晚,我總是在家裏開齋。那都成了往事了……”“這恐怕不方便吧,……”醫師為難地說。“您要知道,我有一家子人,……有妻子。……雖然您那個,……可是畢竟不大那個。……人們畢竟是抱著成見的!不過呢,我倒無所謂。……咳,……我咳嗽起來了。……”“可是巴拉巴耶夫呢?”費多爾·斯捷潘內奇說,撇著嘴,冷冷地一笑。“巴拉巴耶夫跟我一塊兒受審,我們一塊兒流放,可是他天天在您家裏吃飯喝茶。他貪汙的錢比我還多呢,問題就在這兒了!……”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站住,把身子靠在潮濕的籬柵上,好讓他們走過去。在他前邊,遠處閃爍著點點火光。那些火光時而暗下去,時而燃起來,正往同一個方向移動。“這是舉著十字架的教徒行列,”流放犯暗想。“這也跟我們那邊一樣。……”火光那邊傳來鍾聲。男高音般的鍾唱出各式各樣的聲調,很快地變換音響,仿佛急於趕到什麼地方去似的。“這是我在此地過的頭一個複活節,天氣這麼冷,”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暗想,“而且……不是最後一個。糟透了!那邊呢,現在恐怕……”他就開始思索“那邊”的情形。……那邊,如今人們腳下踩著的不是泥濘的雪地,不是冰涼的水窪,而是嫩綠的青草。那邊的風不象濕抹布那樣抽打人的臉,卻帶來春天的氣息。……那邊天空烏黑,然而布滿繁星,東方露出一長條白光。……那邊沒有這種泥汙的籬柵,卻有綠油油的籬笆和籬笆裏的小屋,安著三麵窗子。窗子裏是明亮暖和的房間。其中一個房間裏有張桌子,鋪著白色桌布,上麵放著複活節的甜麵包、冷葷菜、白酒。……“現在能喝點那邊的白酒才好!這兒的白酒糟得很,難於下咽。……”第二天早晨,人們都酣暢舒服地睡覺,然後出門拜客,開懷暢飲。……他,不消說,還想起奧麗雅以及她那張貓一般的、動不動就淚汪汪的、漂亮的小臉。現在她多半睡熟了,然而沒夢見他。那種女人是很快就會想開的。要不是奧麗雅,他就不會到這兒來。她把他逼上了絕路啊,愚蠢的女人。她要錢用,要得厲害,死去活來地要,就象一切追求時髦的女人一樣!她缺了錢就沒法活,沒法愛,沒法痛苦。……“可要是人家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呢?”他問她說。“你會跟我一塊兒去嗎?”“那還用說!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去!”他貪汙公款,被捕,到這個西伯利亞來了,可是奧麗雅,不消說,害怕了,沒有來。現在,她那愚蠢的小腦袋埋在鑲著花邊的軟枕頭裏,她的腳離著泥濘的雪地遠得很呢。“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到法庭上,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辯護人說俏皮話,她倒笑。……就連打死她都嫌不解恨喲。……”這些回憶害得費多爾·斯捷潘內奇筋疲力荊他疲乏,身子酸痛,仿佛周身都在思索似的。他的腿發軟,往下彎,沒有力氣走到教堂去參加親切的晨禱。……他就扭轉身去,回到家裏,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