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座山
我每天都要經過一座山。
山叫屏山,好像是環翠如屏的意思。當地人經常寫作平山,據說是因為山比較平坦,並不高大。這是名稱的問題,與我無關,我隻知道我經過的是一座山。
每天上班時,剛坐上中巴,就可以看見她。遠遠的,像是一抹綠色。晴天時潤一下眼,陰天時添一些底色,我隻是看著,與山無關。車子開到山頂時,我照例要看那顆比較奇怪的鬆樹,歪歪曲曲的,像是生了氣,有時像是伸了懶腰。可惜呼嘯而過,我就下山了。下班時慢一些,可以遠遠的看,山就睡在那兒了,不聲不響的,我在尋找那兩顆高大的榆樹,在滿山遍野的鬆樹中讓人賞心悅目。看到了,就高興一下。看不到,就走了,我要回家。
原來沒有這麼幸運。原來我在鄉下一個地方工作,看平山是一種奢望。每年春天時,帶著孩子去一次。孩子很喜歡,說能爬上去,還有野花,還有一處懸崖,還有一個很長很長的山洞。其實我知道,她喜歡的原因是可以帶上可樂、麵包,這些是平日沒有的。我自己每個季節去一次,沒有破過例。春天時,我帶著一本詩集,在東坡靜靜地看。夏天到了,在南坡最密的林子裏靜坐,什麼也不看。秋天到了,站在山頂,遠遠地看,炊煙,或者樹林,心裏就踏實。下雪的時候,從西走到東,回去,睡覺,連夢也不做。去了一次,踏實一次,山跟著回來,心就安靜了。
以前沒有這種感覺。平山就是平山,很平的山,可以騎著摩托上去。我是看過一些山的,高高矮矮的,坐過,躺過,喊過,照過許多照片。可是我卻記住了一座山,沒有名字,也不高大,沒有懸崖。那天晚上,有月亮,那是我沒有想到的。同學說,到我家地裏坐坐吧。我們就走,穿過疏鬆的茶樹,還有彌散在空氣裏的香氣,我們到了山頂。有一塊平地,可以睡。我就睡,看月亮在群山上,不說不講。我們也不說話,躺著,記得還翻了兩次身。沒有聲音,應該是靜止,連蟲子都不說話。從臉上流淌過去一些氣息,風,也可能是花香,或者是月光。同學說,這是他家的茶地,還有兩個。我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想,有自己的一座山,多好。
平山不是我的山。我過去時,她是沉默的。我過來時,她是沉默的。我坐在某一個地方時,她都不曾看我一眼。山腳下有一口池塘,我洗過手,洗過臉,水也是沉默的。山頂有一片大石,緩緩地斜在那兒,幾棵小草招搖著,我坐上去,坐在沉默的石頭上。吹過的風,和飛過的鳥,有時是一隻野雞,都和我無關。於是,我默默地下山。
可是,我需要一座山。就像父親需要一把鋤,在他的土地裏。就像母親,需要一件圍裙,在充滿炊煙的廚房裏。我需要一座生動的山,可以和我對話,說說她看到的,匆忙的商賈,搖曳的少女,長長的部隊,不問朝代,不問內容,我都想聽。我需要一座安靜的山,安靜的可以讓人想哭。那個大別山的晚上,我被安靜折磨哭了。安靜真是一個好夥伴,什麼都不想,什麼都可以想。我需要一座山,有兩眼泉,我坐在旁邊看書,渴了,喝兩口泉水。我還可以背著泉水回家,泉是山的詩句,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我問過很多人,很多人都說需要一座山,一座自己喜歡又屬於自己的山。可是,我隻有平山。
平山在104國道旁。平山看到了很多快樂和不幸,繁忙和單調。平山喜歡在春天說話,喜歡很多人來看她,那時,平山是笑著的。我在一個春天的晚上上山,平山已經安靜了。鬆樹也是安靜的,月光是安靜的,我也是安靜的。空中總是會有村莊的氣息,我不拒絕。我是村莊菜園邊的灰灰菜,習慣了炊煙的味道。我就在那兒坐著,想起很遠的以前,我在一條河前下來,好像還洗了一把臉。後來我知道,是認一條河做親戚。很多孩子都認過一條河、一座山、一棵樹做親戚,祈求健康,快樂,平安。這是多麼親近的方式,一個人,和身邊的自然,和身邊的曆史,就密密地結合在一起,沒有距離,沒有陌生。後來,我在那條河邊的一個鎮子上工作,經常經過,每一次,都親切,都喜歡。就像現在,欣喜,單純,安靜。
然後,我就下山了。下山時,被絆了一下,是一塊石頭。我繞過去,仿佛繞過我自己。平山就在我身後,不緊不慢的跟著,一步也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