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揚的床單(1 / 1)

飄揚的床單

韓茂廷是我老家的長輩,一臉憨實。

我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在我十二歲之前。老家是一個比較大的村莊,一千多口人,我隻能記住大隊幹部或者開代銷店的麻五還有一口黃牙的民師,以及本族的人。其餘的人我感覺都是默默無聞地生息著,種地、放羊、曬太陽,生活和生活中的人被一日又一日複製,毫無新意。

這種狀況在十二歲那年得到改觀,我一下認識了很多人。因為他們每天都往韓茂廷家去,一蹲就是半天。韓茂廷和我家住的不太遠。他家出事了,兒子得了白血病。

純樸的鄉親無法將這一個陌生的名詞與死亡或恐慌聯係在一起,甚至都還搜腸刮肚地詮釋著自己的安慰。在他們看來,一個白淨的小夥子不可能與不幸牽手。

然而來自遙遠城市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像風一樣刮來。確診、住院、搶救、費用、數額巨大,一條條向村莊奔襲。

茂廷黑著臉,不再憨憨地笑,賣糧食,賣樹。

家家戶戶端起碗時,將惆悵當成了佐料將歎息拌在湯裏。

茂廷開始賣豬,賣耕地的牛,甚至開始賣看門的狗,下蛋的雞。每賣一樣,大家的目光就緊一下。

本族的人就送錢去,不多,一種表達。茂廷說謝了,低頭抽煙,不收錢。村幹部來了,也被退回來,茂廷說大家都不容易。

茂廷正在上初中的兒子、女兒都回家了,到一個叫廣東的地方做工。廣東很遙遠,做工對那時的老家人也很遙遠。遙遠地把大家的憂傷扯成線條,掛在日子的分分秒秒。

有長者去訓斥,茂廷哭了,但還是不接受。有親戚來了,茂廷拿著錢,咬咬牙又放下。

茂廷要賣房子。房子是莊稼人的根,有房才有家。很多人去了,去生氣,氣他的倔。我也在場,以一個看客的身份聽茂廷的分辨,我還不起這個人情。

於是有很多人想辦法,於是終於有人想出辦法。一汽車的床單拉進了村莊,床單是茂廷親戚的工廠生產的,顧客是我老家的村民。

沒有人講價,沒有人挑揀。大家都說好,大城市生產的,多買兩條。連最邋遢的老六叔也買了兩條。

每條十四元,一個孩子一學期的學費,一家人半年的油錢。我家留了五條,媽說挺好將來娶媳婦也可以用。

茂廷不知道,出廠價是六元。大家都說床單挺好,比縣城的百貨大樓裏便宜,還漂亮,真得謝謝茂廷呢。

屋後的槐花香了,家家戶戶都把床單洗了,說出出水就收起來留媳婦用。我和夥伴們第一次走遍了全村的角落,因為掛在繩上的床單,散發出的肥皂味比槐花還香。

新床單的味道,一直留在心中,因為十二歲以前的我和夥伴們,從沒有用過床單。所以,飄揚的床單一下子奢侈了村莊的目光,一下子擦亮了我全新的感覺比如溫暖或者感動比如什麼是最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