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頭永遠的憂傷(2 / 2)

我十二歲那年,父母第一次狠狠地吵了一架。後來,母親低著頭,在房間裏來回走動,她的腳步是那麼輕,輕得讓我感覺不到生命的重量。而倔強的父親,收拾好了他的行李,這個矮個子的讀書人,一聲不吭地離開故鄉,到他工作的地方去了。

後來的後來,母親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好多年了,父親在夜裏翻身,伸腿,說夢話,然後又沉沉睡去,卻始終無法擺脫母親生前的那種哀怨,那種絕望。

就這樣,一個婦女把她的絕望,化成了利刃,深埋在兒女的記憶裏。把她的痛苦,化成了海水,讓我的父親,這個像她一樣倔強的老頭,始終無法揮去心頭永遠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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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生前,深秋的一層霜落到柏樹、常春藤和黃綠色的苔蘚上,落到診所、醫院的屋頂上,落到通往佛塔和寺院的小徑上。

夜更深更冷了,我的工作在外的父親,還沒有踏著月光趕回家裏。

母親一邊念叨,一邊往火爐裏又丟了幾根柴。她的五歲的兒子,鬧著要吃雞蛋。母親隻好摸黑從糧食櫃裏摸出兩顆雞蛋。她把雞蛋小心地放進鍋裏,加上水,生著了火。圓圓的白色的雞蛋,還未煮熟就散發出幽幽的芳香。

院子裏靜悄悄的。母親喚醒了早就入睡的三個女兒。她看著四個子女的吃相,禁不住歎了口氣。她說,你們的爸爸,會是啥樣子呢?我們笑起來,父親的形象,在母親的記憶力,似乎越來越模糊了。對我們而言,父親工作的那個地方,似乎就是一個遙遠的國度。

母親病重時,深秋的那層霜,又落在草帽、馬靴和屋頂的經幡上,落到草場、海子和雙江河的岔口上,也落到剛剛回家的父親的身上,落到他的四個兒女悲蹙的眉頭上。

雞已叫了三遍,母親還不想離開,她守著她的肉身,像守著一生的孤單。

我們已經知道:就算她的丈夫和兒女們都坐在她的身邊,也始終無法觸及這個老人天空一樣澄清的心靈。

好多年過去了,她凝聚在暗淡眼睛裏的那層霜,還像一種慢性疾病,長久地滯留在她的兒女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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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親一樣,若幹年後,我也習慣了在外奔波,偶爾留下思鄉的眼淚。

如果說鳥聲,水聲,以及枝頭的風聲,都是活在世上的事物,那麼,母親的愛會比河流更加長遠,會以鳥聲、水聲或者枝頭風聲的形式悄然出現。

這使我在冥想中覺得:有時母親會是一個雪域的白度母,在冰天雪地裏出沒;有時她隻是一場雨,落在草原上那道彩虹的另一頭。她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鄉村裏,安安靜靜地。

還是在許多年後,我才寫下一首名叫《母愛山》的短詩,來追悼我的母親:

離開了

月光也暗淡

你說你是母愛山

要枕著寂寞靜靜長眠

比往年雪的慧光還要遙遠

我千裏迢迢趕往聖地拉薩祈禱

佛祖兆示你早就轉世異域成了雪蓮

我千山萬水長途跋涉隻想找到你的蹤跡

聽說四川峨眉山上的一個樵夫見過你的容顏

我在月光下吟誦往生經也在太陽下念誦阿彌陀佛

還是有人說你其實早就遠赴西域現身澄清朗闊的天山

最後我還是回來了回來了卻見你始終陪伴在兒女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