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中的歎息(1 / 3)

古往今來,蘭州以西的烏鞘嶺、古浪峽崇山峻嶺,人畜難行。穿越天祝大山,始到河西走廊要塞涼州。但見十萬祁連山連綿不絕,馬牙雪山冰川終年不化,其北卻陡然於荒蕪冷落中現出一片生機的涼州城。茵茵綠草,漢胡雜居,往接東西商旅,民情富庶。玄奘西行路過此地,道是:“涼州為河西都會,襟帶西蕃,蔥右諸國,商旅往來,無有停絕。”唐代詩人岑參於詩中讚道:“涼州七城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長慶年間,劉元鼎出使吐蕃,形容涼州“地皆梗稻,桃李榆柳苓蔚”。王棨《玄宗幸西涼觀燈賦》更描繪唐代涼州元宵節:“千條銀燭,十裏香塵。紅樓邐迤以如晝,清夜熒煌而似春。”北宋以下,涼州為西夏所有,一去兩百年。

時事遷移,這時已是蒙古國窩闊台大汗第三子闊瑞開府西涼。自從後藏薩噶教派的法主攜眾來到涼州,與蒙古闊瑞王定下會盟,薩噶法主班智達就暫居在了河西重鎮涼州。班智達按佛教天地生成的理論,以涼州城為中央,象征須彌山;在涼州四麵建起東部幻化寺、南部金塔寺、西部蓮花寺、北部海藏寺,以四部寺象征四大洲部。班智達以幻化寺為府邸,弘揚佛法,一時教法興盛無兩。

這是初夏的黃昏時候,也是幻化寺的僧俗們一天難得的閑暇時分。薩噶公子洛哲堅讚少爺身著白衣,正在寺裏閑來無事地遊走。這個有著昆氏貴族血統的少年麵目清秀,身材高大,即使緩緩的行進也自然而然地透著威嚴。隻是當他一旦行動起來,那衝動任性的少年習氣便一覽無餘了。從小到大,他在家族中都是最優秀的。無論書法、誦經、辯經,還是醫術、武功。他貌似毫不用功,卻總能在比賽中輕鬆勝出。然而不經意間,他的眼裏會掠過不是這個年齡應有的悲憫。

洛哲喜歡涼州城,因為天高雲淡、風清氣爽的氣候酷似薩噶,而它那荒原上陡生的無盡繁華又是如此具有飽滿的生命力與熱情,各族各教都在這裏自由平和的生活,寧靜而富足。行走在寺後的山坡上時,洛哲也會思念起家鄉那塗抹著花牆的薩噶寺,山腳下波光漾漾的仲曲河——眼前幻化寺畔的雜木河卻也有幾分神似。故鄉的一切,好像越來越遙遠了。他不知道何時能夠踏上回家的旅途,那真是一條艱險備生的道路。木龍年那年,十歲的洛哲堅讚和六歲的弟弟恰那多吉一起跟隨伯父班智達從薩噶出發,曆經千辛萬苦方才抵達涼州。

他還記得途中噶當派格西南卡本曾經與伯父會晤,南卡本問已經六十三歲的伯父:“您前往蒙古,是否有利益方麵的原因?”伯父坦然道:“為了有情眾生而往,隻要對眾生有利,即使要拋棄身家性命,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南卡本走後,伯父沉吟片刻把他叫到麵前,問他:“你可知我為何要帶你們兄弟遠行千裏而來?”伯父的眼裏閃著光,“因為護持眾生的重擔會繼續放在你的肩上。記住,修法是為眾生,你不僅要繼承薩噶的法座,更要做眾生怙主。”十歲的洛哲堅讚略加遲疑,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是一個拚卻一生的承諾,終將以紅色的僧衣褪去塵世的白衫。七年過去了,就連出發之際還是孩童的恰那多吉也早已是英俊的少年。沒有許下承諾的恰那多吉擁有更多的任性和恣意,這是洛哲堅讚羨慕卻努力為弟弟維護的。

幻化寺號稱百塔寺,四周疏密有致地林立著百座白塔,宛若迷宮。洛哲作為幻化寺的主人,對這裏的一塔一木熟悉之至。他在塔林中穿梭來去,說不清楚究竟在尋找什麼。當他偶然抬頭看向山頂時,他不禁怔住了。一個女人正靜靜地向遠處眺望,她的頭發和臉都緊緊地裹在頭巾裏,風馬旗呼呼地響個不停,她身上的衣物沒有一絲飄逸的感覺。奇怪的是,就是那樣一種靜止的神氣,卻透出令人心動的綽約風姿。

洛哲不明白,藏族的女孩子是那樣熱衷於把自己的美展現在陽光之下,而這個女人卻拒絕了陽光的普照,這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這個黃昏終於有了一點有趣的東西!洛哲盤算了一下最近的道路,一溜煙地消失在縱橫的塔林中。幾近山頂之際,忽然似遠似近地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轟地直穿透他的肺腑。洛哲一愣,近在咫尺的山頂已是了無人跡。洛哲一口氣奔上去,就連目力所及的山坡林中也並無人影閃動。

不過一聲歎息的時間,什麼人可以悄無聲息地從他的眼前耳際溜走,不留痕跡?莫非他看錯了?走錯了?他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在別人看來如迷宮般的幻化寺,他閉著眼睛也能摸到地方。何況以他的武功修為,縱是一隻飛鳥亦難逃於目前。蒙麵女人居然從他的麵前消失了!她是寺中新人麼?他竟從未見過。那一聲徹骨的歎息又究竟意味著什麼?

山腳下的雜木河在夕陽下泛著微光,外出的人們正陸陸續續返回寺院。

洛哲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見一個紅衫少女從塔林後一躍而上,笑盈盈地叫道:“洛哲哥哥!你在這裏幹什麼?風好大,我們趕緊下去吧!”洛哲看到她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尼瑪是他從小一起在幻化寺長大的夥伴,就像兄妹一樣親近。她烏黑的長發梳著密密的發辮,發辮上的彩帶在風中飄動,輕輕地反扣在她紅潤的臉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