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素衣賢後(1 / 3)

素衣賢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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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拂玉

·一·

一堵紅牆之上,赫然有人披發散襟危坐。

“陛下!”侍衛環護中,亟亟趕來的皇後往牆上隻瞧了一眼,便驚得肝膽皆顫,“牆高危險,陛下快下來!”

牆上的人不為所動,拂了拂衣袖,向牆的另一側微微傾身,眼看就要翻過牆去——

“陛下!”皇後奔過去時不留神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膝上一彎,驀地撲倒在地,狼狽不堪。

紅牆上的人卻因此滯了身形,回頭手指撐在下頜處,打量著亂成一鍋粥的牆下,“哈”的一聲大笑起來。

他自顧笑得歡暢,卻在牆頭搖搖欲墜,看得眾人焦急欲死,終又無可奈何。

皇後推開侍從,伏在地上向牆頭大聲道:“陛下,就算你從這裏翻過去,也出不了這宮闈!”

話音剛落,牆頭的笑聲戛然而止。牆上之人屈膝以手撐頭,目光冷然與皇後的目光相接,片刻後,卻又輕笑起來:“朕早知道,翻過這堵牆,光是內闈,就還有九十八堵等著朕。皇城這麼大,朕怎麼出得去。”頓了頓,“朕今日不過與賢後你玩笑一番,朕這就下來。”

然後,堂堂奐帝,他就徑直從牆上跳了下來。

那聲“陛下”還沒來得及喊出來,就聽到清晰的一聲“喀”。皇後蒼白著臉膝行撲過去,手忙腳亂地扶起他,厲聲傳喚禦醫。

奐帝輕笑:“摔斷了一條腿罷了,賢後不必憂心。賢後的鬢發亂了,朕與你理一理。”

皇後怔怔隨他用手撥弄她的頭發,又聽他在她耳畔低聲道:“哎呀呀,朕負了傷,看來今年的尋狩是沒法去了。”

天子居於皇城,然每隔三年須尋狩各地,以考較諸侯,體察民情。奐帝在位九年,前兩次尋狩莫不因一些緣故取消,此次他腿腳受傷,自然也是無法進行。

他在朝堂上把這個消息公之於眾。立刻有臣子進諫,說未有九年不曾尋狩的君王。於是奐帝可憐兮兮地扶著內侍的手,一瘸一拐地走到那臣子麵前:“愛卿難道就不能體諒朕是負傷之人,須得靜養嗎?”

此臣還要再奏,丞相出言道:“天子是國之根本。天子若有恙難愈,動搖國本,豈非我等之罪耶?”

奐帝笑眯眯地看了丞相一眼,附和:“丞相所言甚是。”然後揮一揮衣袖,不耐煩地嚷了一聲“退朝”。

晚上依舊是去的皇後宮裏。奐帝在鳳床上攤開身體,皇後於鏡奩前卸了妝容,回頭向他道:“陛下有腿傷,不要亂動地好。”

他“嗯”了一聲,翻個身,閉眼拖過錦被來蓋在臉上。

皇後慢慢走過來,扯下錦被:“陛下不高興,對妾直說就是。”

奐帝笑了笑,睜開眼:“賢後,朕依你父親所言,每次尋狩都找了個理由推掉,現下連腿都弄折了,你還不讓朕發個牢騷嗎?”

皇後的父親,便是當朝丞相。皇後咬唇:“誰讓陛下要去翻牆?隨便找個由頭的事,偏偏要弄假成真。”

他又笑了笑:“朕錯了,朕給賢後賠罪。”

他掀被下床,半點也沒顧及腿傷,就這麼穩穩地站著,臉上笑意盈盈,給皇後作了一個大揖。

·二·

養傷時,皇後將奐帝看得緊,日子難過得很。好不容易挨到一個月後小太子生辰,皇後勉強答應他在席上多待些時間,看完新進宮的雲雀班演的傀儡戲。

許是很久沒見過這些新鮮玩意兒,奐帝瞧得入神,一杯酒端著,半日也不見放下。

戲台上鏗鏗鏘鏘,幾根細絲懸了傀儡,就演遍王侯將相,才子佳人。

故事快演到末尾,幾番生離死別的人終於將得圓滿。

奐帝忽然將酒杯重重放下,拊掌大笑起來。那笑聲驟然而發,驚得傀儡師手上一顫,風流倜儻的傀儡公子便灰頭土臉地打個趔趄。

小太子覺得有趣,拍手笑嚷:“公子跌倒了!公子跌倒了!”

奐帝縱聲大笑,一手掀翻麵前的酒案,踩著滿地酒水踉踉蹌蹌向傀儡師們而去。

皇後厲聲道:“還不快拉住陛下!”

侍衛如夢初醒,趕著向奐帝圍過去。方挨近他,他卻順勢從一個侍衛腰間抽出佩刀,“唰”地一揮,將侍衛逼退。雪光一躍,他持刀直指小太子,大笑:“吾兒,你道方才那出傀儡戲好看,那父皇再給你演一出更好看的如何?”

刀尖直向,寒意逼人。小太子全身一抖,忙倚入皇後懷裏,白著一張小臉搖頭:“父皇喝醉了!”

“是。陛下喝醉了。”皇後輕拍太子兩下,旋即將他放開。她振袖斂裙,一步一步越過侍衛走向奐帝,無比端莊,也無比平靜地向他一禮,而後劈手奪下佩刀,盯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道:“陛下,你醉了。”轉頭向內侍,“送陛下回宮。”

方才近乎瘋癲的人此刻卻驀地安靜下來。他靜靜凝視皇後半晌,終扶額一笑,任內侍上前,帶他離去。

隻是他回首瞥了一眼仍拿刀站在原地的皇後,有些疲憊地向傀儡師道:“你們這些傀儡師,可否回答朕一個問題?”

眾傀儡師戰戰兢兢。

奐帝聲音沙啞著,自顧自地道:“傀儡戲裏,無論生離,還是死別,又或團圓美滿,都不過是由你們安排。難道傀儡就沒有他自己的命運嗎?”

代替傀儡師回答的是皇後微動的眉,嗔怪的一聲“陛下”。

他轉頭自嘲:“酒後失言,皇後勿怪。”便再沒了下文。

鬧出了這等風波,皇後本欲立刻將雲雀班逐出宮去。偏偏這事過後,奐帝提出要跟著雲雀班學戲,兼之丞相有言“陛下學學戲也可以怡情”,皇後到底鬆了口。

於是宮中之人,常常可見奐帝龍袍在身,卻提著一隻傀儡,學著戲子的腔調演著傀儡戲。朝政越發荒疏他也不管,在宮裏演了還不盡興,趁丞相壽辰,他竟在朝堂上出言,要在丞相的壽宴上弄戲助興。

朝堂一片嘩然。

唯丞相坦然出班,揚聲道:“陛下雖為天子,與老臣也屬翁婿。嶽丈生辰,女婿來賀,臣卻之不恭。”

奐帝眸光一閃,頷首笑道:“丞相所言甚是。”

此事就此定下。

卻誰也未曾想到,等到壽宴當日,鑼鼓熱鬧,奐帝運指操控著傀儡的一舉一動,竟出了莫大的差錯。

·三·

歌聲鼓聲裏,《天宮壽》這出戲將近高潮。

手裏的玉帝本該一個甩袖,卻不知是否因技藝尚未純熟,奐帝手指一動,懸在傀儡身上的絲線竟莫名其妙地纏在了一起。他大動手指,想把纏在一起的絲線解開。誰知這麼一動,傀儡玉帝揚袖向後,竟生生將項上頭顱給掀落在地!

《天宮壽》裏,眾仙共賀的壽星玉帝,就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自己的頭顱切了下來。

那一顆傀儡的頭顱骨碌碌地在地上滾動,一直滾到了色變的丞相腳邊。

“哎呀哎呀,驚到了丞相,真是朕的不是。”奐帝從幕後趕到前麵來,手裏還提著那個沒了頭的傀儡,“都是朕學藝不精,丞相莫往心裏去。”

話音方落,皇後亦在一旁急急打圓場:“陛下為這出戲準備良久,絕不是故意出錯,想來都是傀儡戲班的人不會做事。父親今日過壽,怎能讓這些小事敗了興致。”俯身拾起那顆傀儡的頭顱,皇後嗬斥,“陛下所用之物、所學之技,也敢這樣不盡心!留雲雀班何用?逐出宮去!”

奐帝口唇微動,終一笑而已,並未多言。

但雲雀班被趕出了宮,此後誰來教奐帝傀儡戲?丞相不豫幾日,仍是另選了一個戲班送入宮內。

奐帝大喜,越發醉心戲中,不管別事。

一日奐帝與小太子演著他自撰的戲目,旁側宮人正自喝彩,突然有內侍揚聲道:“皇後娘娘駕到——”甫一抬頭,便看到皇後隱帶怒氣的臉。

奐帝散開手裏的絲線,向皇後招招手:“賢後氣些什麼?快過來,朕與賢後演一出好戲消氣。”

“陛下……”皇後欲言,眼波一轉,改口道,“你們,帶太子下去。”

眾人魚貫而出。等宮室裏隻剩她與奐帝兩人,皇後垂眸伏跪在地,泫然欲泣:“妾深知陛下甚愛傀儡之戲,卻怎麼連那些傀儡師也要縱容嗎?!”

奐帝笑問:“賢後何出此言?”

皇後咬唇,頰上飛紅,不知是羞是怒。原來奐帝對新來的戲班寵愛有加,那些傀儡師在宮中橫行恣肆不說,今日皇後晨起,發現有人隔著窗隙窺看,竟是戲班班主薑維。被捉之後,他半點不曾驚惶,仗著奐帝的恩寵,更用言語調笑皇後。

“妾是陛下的妻子,”皇後振衣跪拜在地,“請陛下為妾做主。”

奐帝一手撐頭,一手撥弄傀儡,半晌未言。片刻後他嘴角含笑,卻是淡淡道:“皇後為什麼要來稟報給朕呢?宮中大小事,不都一向是你做主嗎?”

皇後霍然抬頭,目光如縠波微漾,雙唇一抿:“妾是陛下的妻子。”

“你是我的妻子啊……”奐帝手上一停,片刻後,嘴角仍舊含笑,語氣卻驀地森冷,“那朕就為賢後出氣,將薑維——

杖斃。”

·四·

後宮終於寧靜。

暮色四合,皇後卻屏退宮人,獨自在重重簾幕之後,將臉深深埋入枕中不動。

無盡的空乏疲累如月夜潮汐,默不作聲地將她淹沒。她很久沒有做過夢了,這會兒卻在夢裏,隔著薄薄的霧氣,看向天邊一彎瘦月。

那是什麼時候呢?似乎是九年前,她將要嫁作帝王妻的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