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夏,胡振鐸在此高小畢業,由政府動員,舅父領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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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的孤兒院,是美國教會創辦的慈善機構。分別在城內、倉山泛船浦和下渡周厝巷2號,設三個分部。每個分部有三、五百個孤兒,或者單親家庭生活極其貧困的孩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美國教會機構撤走,由人民政府接管。稱福建省孤兒院。隨著孩子長大離院,或由親屬領走,人員減少,撤銷了城內的分部,並入倉山的兩個分部。1952年,當我進入周厝巷分部的時候,泛船浦分部已經接近尾聲,準備並入下渡周厝巷的分部。
周厝巷孤兒院,是一個很大的院落,至少占地四、五十畝。四周以二米多高的圍牆與外界分隔。牆頭上鑲嵌各色的碎玻璃,十分鋒利,在陽光和晚間路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傳達室外,是一條長長的巷道。除了周厝巷1號的一小段以外,都是我們2號的領地。進了大門,左邊是傳達室,從傳達室往前20米左右,是一棵三、四個小孩抱圍的大樟樹。值班的大響鍾就掛在上麵。大樟樹的左邊是花圃。從花圃前麵到圍牆,是一個比花圃略微寬大的水泥空地。空地往西,登上二十幾級台階,是高大的辦公大樓。辦公大樓兩層建築,第一層是教員宿舍和儲藏室。它們的底下,與台階平行的是地下室。地下室四通八達,可以和一層的員工宿舍、儲藏室北麵的過道,以及樓上辦公室邊的過道,一起通向深處。往北拐後,進入女生宿舍。二樓是寬敞的辦公室。左邊有會客室、會議室。東北角有一耳房,是孤兒院的播音室,備有當時最先進的電子管擴音設備。高音喇叭掛在耳房外的牆上,對著底下的花圃和水泥空地。播音的時候,聲音可以傳揚到食堂左右。
與大樟樹和花圃緊挨著的,是一條橫向的水泥通道。它在辦公樓的北麵打了一個曲尺拐彎,成了女生宿舍門前的過道。在這一橫一豎的過道頭頂,是固定的葡萄架。當葡萄葉泛綠、並漸漸濃密的時候,通道沐浴在濃蔭底下。葡萄成熟前後,一串串碩果垂掛在你的頭頂,林林總總,仿佛進入了伊甸園。在我上五年級時,級任老師林昭英還住在女生宿舍裏。有一次她吩咐一個同學,讓我去她宿舍,取班級公約的稿子。我漫步在葡萄架下,就有這種感覺。
擋在女生宿舍前的,是一堵不太寬的矮牆。矮牆南北兩向,都有登上女生宿舍的台階。台階的級數,與辦公樓前台階的級數相仿。進了門,是一個大天井。借著天井的采光,兩層臥室圍“井”建造,結構相似。
走下女生宿舍門外的北台階,也是葡萄架的終點處,是緊貼著女生宿舍東牆的雨蓋走廊;走廊的雨蓋之下,是陰雨天晾衣的好地方。雨蓋走廊的盡北頭,是打橫建造的男女浴室,裏麵有西式的壁爐,是冬天保暖用的。
從南到北,孤兒院的深度到此差不多才有一半。
我們回過頭來,晾衣走廊隔著天井,是一條與它平行的雨蓋走廊。雨蓋下有一排洗衣池,洗衣池前有一口井,也在雨蓋下。井水僅供濯洗衣物。井水冬暖夏涼。聽老同學說,將院裏分得的龍眼,放進空吊桶,吊在井裏,幾個小時後,取出來食用,特別甘甜清爽。
五年級以下學生,衣裳有專職的保育員洗換。每名保育員負責若幹個小孩。在保管室裏,有一排打成正方形框格的大衣櫥,每格子一名小孩。每個孩子的衣襟邊和褲子開口處,都用黑線或白線,色彩鮮明地繡上孩子的名字,和框格上的名字相符,一點都不會混亂。六年級學生由自己獨立洗濯,衣物也有專用的櫥櫃安放。
從水井邊、雨蓋走廊的南盡頭,下幾級台階,是東邊的小客廳。客廳暫時成為一個空廳,沒有桌椅板凳。空廳南北的房間,就是保管室。空廳再往東,下兩級台階,隔著天井,南北各有兩間,作為病號房。病號房再往東,與天井並行的出口,下三、五級台階,是教職員工的飯廳,擺幾張桌子和配套的椅子。在員工飯廳以南,開一扇門,是大人們的小夥房。
員工飯廳以北,開個門,通向學生的大飯廳。大飯廳分上下兩部分。下部分和員工飯廳緊靠,大約有八張桌子,分成南北兩排,成長方形擺列,登上三、五級台階、不隔牆,就是大飯廳。大飯廳約成正方形,三十餘張桌子。所有飯桌都是八仙方桌,每桌八人。大飯廳的東麵,是寬敞的門框,不安門。門外是空地,再往東,到圍牆邊,有兩棵高大的龍眼樹。每年龍眼成熟季節,碩果累累,采摘下來,除了員工分享以外,每個院童都能分享半斤八兩左右。
每餐開飯之前,孩子們都得到龍眼樹下集合,按班級排隊、報數,缺少的,由班長說明原因,或出隊尋找。排好隊伍後整隊入座,各人自己去盛飯。盛好飯,站立自己的位置上,待值日老師發令:“坐下,開動。”才能吃飯。
夥房設在大飯廳的北牆外,通過飯廳北門,與夥房相連。夥房有幾口大鍋、大蒸籠,全用鋸末或稻穀殼作燃料。分菜的長條桌很大,一次可以放下四十個盆子或菜碗。夥房的北麵,是寬大的空地。空地上靠近夥房的一邊,種一些菜。再遠一些,有一台高高的秋千架。膽子大的孩子敢把秋千蹬到平架,就是與秋千的橫梁持平、與立柱垂直。還有超過的。曾經有一個孩子為了超過橫梁,手腳把持不住,從上頭摔下來,受了重傷。老師通報大家,要注意安全。和秋千架平行的西邊,是吊環、攀援的竹竿和粗麻繩。再往西,上了斜坡,是織造車間。有幾台織毛巾機,是為了適應孤兒院改名為“福州市兒童工讀學校”而設置的。其實隻有幾個大孩子(可以說僅僅是員工),所以沒幾個月,就停機了。後來,學習蘇聯對孩子的管理模式,又改名為“兒童教養院”,直到我高小畢業離院。毛巾車間以南,經過通道,就到了剛才說的第一部分:雨蓋的洗衣亭及浴室等處。
前麵所介紹的,從學生的大小飯廳起,往北的都已屬“第二部分”了。在“第二部分”的東北角,就是龍眼樹以北,秋千架以東之處,開一口水塘。水塘裏養魚、種荷花。水塘南岸,建一排豬圈,有幾個六年級的大同學協助養豬。
龍眼樹以南,是下操場。之所以稱它為下操場,是因為它比傳達室的地坪整整低了四米多。現在我們要回過頭來,介紹大樟樹以東的部份。在大樟樹以東,與女生宿舍麵對麵,是文虎樓的西門口。從西門口往北,就通到剛才介紹的空廳。空廳再往北、出小門是大飯廳的西門外的拐角處。再往北走,和夥房西門麵對麵,是兩間燃料房。一間是鋸末,一間是稻穀殼。整個房間堆得滿滿的,像一座山。我們玩“打遊擊”、捉迷藏,經常會跑到這裏。在靠西牆邊的最高處,用鍁或手挖一個深坑,或挖一條坑道,躲在裏麵,掩過頭。有時候整個星期天上午也不會被“敵人”發現。因為他們不會想到,你會躲在這裏。如果你被夥房的叔叔鎖在裏麵,那就慘了,非得等到開飯,值日老師查人頭的時候才會發現。所以,後來叔叔臨關門前,都要向裏麵打打招呼:“裏麵有人沒有”,確認沒人,才關上門。
剛才說到文虎樓,文虎樓是虎標萬金油的老板:胡文虎、胡文龍兄弟奉獻愛心建造的。從傳達室過來,打個拐向東,靠圍牆,種幾棵木瓜樹和“滾鬥”樹(一種比龍眼小得多的、不剝皮即食的小青果,不知學名叫什麼)。在木瓜樹的邊沿,順著二十幾級台階向下,就是下操場。在木瓜、“滾鬥”樹隔著道路的正對麵,是文虎樓的正門(南大門)。文虎樓的西半部和地麵持平,上下兩層,各四間教室,二間朝北,二間朝南,中間隔走廊。底層走廊向西的盡頭,就是前麵提到的和女生宿舍麵對麵的西大門。
教室是這樣安排的:樓下有幼兒園、一、二、三年級,樓上是四、五、六年級。讓我們回到文虎樓的正南門。從正南門向北登上木台階,打一個拐彎,就是二樓。正南門的右手,就是東麵,與西邊的地麵持平,是小教堂,現在改為禮堂,可容納四、五百人。過去倉山的一些會議,都借用過這個場所。禮堂內全是美國三合板高靠背的寬會議椅。前方是小型舞台。我們少年兒童隊的大隊儀式就在這裏舉行。樓上是一個大通間,作為男生宿舍,全是一式的硬木雙層床架。因為人數多,略小的孩子兩人睡一張床。每張床配有白色或草綠色的軍用蚊帳、軍用毛毯,冬天加一床棉被。
每天清晨5:30—5:40,值班老師就到宿舍門口,吹起哨子,大聲招呼:“起床,起床迭被窩——”。孩子們迅速穿好衣服、整理被褥。蚊帳在開口處拉緊,上
翻塞進帳頂。要使蚊帳與上層的床板持平。被褥則要整理成正方形,還要用巴掌將四麵拍齊,有棱有角。值班老師會一個個巡查評比。每張床邊都寫有孩子的名字。
起床後,先到下操場集合,做早操。早操後分散到洗衣處、浴室、夥房外等有溫水、冷水、井水的地方去洗漱。洗完手臉,到各個班級去早讀。早讀結束,整隊吃早餐。早餐過後,上課;午飯、午休、起床,下午課;晚飯,晚自習,做作業;睡覺,熄燈。每天的生活,井然有序。
孤兒院的夥食很好。早餐的小菜有:油條、豆腐、醬菜、燜黃豆等。我最愛吃燜黃豆。中午、晚上,都有四菜一湯。遇到元旦、春節、五一國際勞動節、六一國際兒童節、端午節、國慶節、中秋節,等重大的國定的節日或民間節日,夥房員工就會捉出一至二口大豬來宰殺,給孩子們改善生活。節日的菜肴八到十碗。夥房的員工實在很辛苦。遇上這個時候,除傳達室的阿姨不能離開外,幾乎所有的保育員、勤雜工都來幫忙。六年級的大同學,經老師挑選,也有幫廚的機會。到我上六年級時,也被挑選去幫廚。其實,小孩子“幫”什麼“廚”嘛!什麼事都不用你插手,大人都做了,徒增我們一些特權而已。比如:早上可以不上自習課,三餐可以不排隊,大家未開飯,你可以先吃飯。你隻要早上跟采買的一起出去,看叔叔買油條、豆腐之類。下一餐用米,你跟叔叔到米倉去,“監督”他從米倉的出口放米、過秤,就算完成任務了。再就是節日那一天,看叔叔殺豬、燙豬、剃豬毛……僅此而已。
孩子們也有放出去的時候。每兩個星期,作為一個大禮拜。大禮拜的這一天上午,吃過早餐,要求外出的、趕回吃午飯的;或者有親戚投靠、中午不回來的,都到辦公樓前的空地上集合,點名、報數,一一登記造冊。指定三、五人為一個小組,到時候由臨時小組長負責帶回。
外出的孩子主要有兩件事:一是采桑葉,二是捉蟋蟀。所采的桑葉必須足夠蠶寶寶半個月食用。再加保鮮困難,所以養蠶的數量就受到限製。一般隻養來給扇框網絲。保管桑葉也有特色。他們將采回來的葉子先進行除濕處理,特別是陰雨天采回來的葉子。然後找來基建用的清沙,在缽子、甕子一類的器皿裏,一層沙、一層葉子的交替鋪墊,再用幾層書報紙,將它厚厚地密封。每天取出一些,再如此保存。也不知道他們哪裏弄來的壇壇罐罐,這樣費心地保管桑葉。蠶寶寶則養在自己糊製的紙盒裏。紙盒放進自己的課桌裏。為了給蠶寶寶創造一個安定的空間,有的孩子會找來一塊與桌框相近大小的木板,用鋼鋸片鋸齊,使它與桌框吻合,在木板的橫斷麵上鑽兩個孔,再在桌子的立柱上,也鑽兩個孔,與木板上的兩孔吻合。這樣,隻要將木板鑲嵌入桌框,在桌子的立柱孔裏插入長鐵釘,就可以直通木板的孔,使這塊“門板”不容易打開。蠶寶寶就安全了。捉蟋蟀的,則完全是為了“鬥毆”。他們在孤兒院的角角落落,已經把能找的蟋蟀都找遍了。為了當老大,他們要去院外野地去,尋找粗大健壯的蟋蟀。有一次,一個院童不小心把農民的糞缸砸破了。那農民追趕到孤兒院來。院方將當天外出的孩子都集合起來,讓農民辨認,一一排除,終於找到肇事者。孩子們又沒有什麼可賠償的,農民也沒要求賠償,隻要肇事者向他當麵道歉就行。那孩子向農民道了歉。
這件事,引起院方的高度重視,開始實行操行評分製,對每個孩子建立品行檔案。以70分為起始(基本)分,凡表揚一次,獎勵5—10分;批評一次,扣5—10分,記過一次,扣10分,記大過一次,扣20分。到學期結束時,與語文、算術、常識等科,並列評語。
文虎樓的東側,除禮堂、男生宿舍的兩層外,還有寬敞的地下室。地下室與下操場持平,用二十幾根石柱支撐。石柱之間不隔牆,使空間顯得更加寬大,采光也好。春末夏初,院裏請裁縫師傅來,到每個班級,給每個同學度量尺寸。然後來了二十幾位叔叔、阿姨,帶著縫紉機,在地下室為我們趕製夏衣。
從地下室以西,順短短的的斜坡上去,三年級教室的底下,是打掃衛生的工具間。而斜坡之處,是男小便處。
現在我們已經從地下室出來了,又到了文虎樓的南門口。為了不讓孩子從南門口跌下下操場,在此處砌了較高的圍牆。圍牆一直垂直通到外圍牆,隻在木瓜樹前的通道口開一個口,下到下操場。當時,正好有一堆基建用沙堆放在下操場,從出口處的圍牆往下跳,至少有六米高。膽大的孩子接連往下跳,到了沙堆上,立即起來。騰騰地又從台階上來,接著第二輪。我也爬上圍牆,向下看了看,有點心驚膽戰。同學們鼓勵我,為我喝彩加油,我眼睛一閉,往下一跳,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飄飄欲仙似的,竟然沒有一點受傷。
下操場正東邊的圍牆,有一道小門,很少打開。好象是給農民清理糞便提供方便的。門內南邊,有兩棵高高的皂角樹。皂角樹底下,有一台搖板,可以同時上七、八個小孩在上麵晃蕩,訓練你的平衡力。隔過東西貫通的明溝(就是文虎樓正南門前的下水道),它一直通到剛才提及的小邊門略北一點,排出圍牆以外。
文虎樓地下室與東圍牆之間,還有一個操場。操場的南端,離開水溝四、五米,設一台九宮架。硬木精製,不怕風吹雨打。遊戲的時候,由一個人做追逐者,其餘的人作鳥獸散。孩子們七上八下,左衝右突,要逃避追逐者的手,隻要他的手指觸及你身體上的任何部分,就算你被逮住了。下一輪就由你來捉別人。這樣不斷往複。
九宮架的右前方,是跳遠的沙坑。再往北,就是開飯前集合隊伍的兩棵龍眼樹了。
我們常常在這裏玩兩軍對壘的遊戲。遊戲者人數均等分為南北兩軍,一般每軍至少8—12人。中線以員工食堂的門口為界。北軍的俘虜營設在沙坑的北端;南軍俘虜營設在水溝邊。遊戲開始,兩軍守衛分散在“三八線”的兩側,不能太裏麵,要以自己三步能跳到中線附近,伸手能夠觸及中線為準。若不能觸及,被對方發現指出,則被認定被俘,自動進入對方營地,由對方派人押解到俘虜營。各軍都要營救自己的被俘人員。方法是這樣的:營救人員可以采取聲東擊西的方法,找好空隙,穿插進入對方營地。到達俘虜營,伸手拍到俘虜身上的任何部分,一般是拍到他伸出的巴掌,然後四處分散,逃避敵人的追捕。對方既要防守前線陣地,又要防止俘虜逃跑,一心難以二用,就給俘虜出逃留下機會。獲救的俘虜成為自由戰士,隻要能夠順利通過敵人的防線,即可回到本方的營地。當俘虜有兩個以上時,後者可以拉住前一位的後衣襟,連成一片,使前來營救的人更容易接觸到你,獲救的機會就更多。當俘虜達到一定數量時,前線防守人員過少,雙方就要交換俘虜。俘虜實行等數交換,多出的仍舊留在俘虜營,等待營救。
在一次“戰鬥”中,我負傷了,右膝蓋擦破了皮。同伴領我去醫療室醫治。醫療室就在辦公大樓的第一層,上了台階就是。陳醫生姐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她處理孩子的傷口從不含糊。她先用鑷子夾住一大塊吸足生理鹽水的脫脂藥棉,在你的傷口上狠擦,使殘存的皮屑和沙子盡快清除。清除工作不止一次,有時候要三、四次。然後用酒精消毒,待酒精揮發後,在創口處撒上磺銨結晶,墊上紗布,粘上膠帶,就算完事了。因為醫生姐對創傷治療換藥下手重,所以我們背地裏說她“心很煞”。其實她心腸特別好。經她用藥的傷口,好得特別快,兩、三天就能結痂、光皮。她對一般的常見病,如感冒、腸胃炎等,都能手到病除。一般孩子都沒有什麼大病,所以,陳醫生姐在我們孩子們的心中,簡直就是大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