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銅匠
吉銅匠是皖北人,第一次踏上鬥龍鎮時還不滿十八歲。那時鬥龍鎮還是個很封閉的蘇中水鄉,四麵環水,交通很是不便。鬥龍人要想買個物品,非得坐船渡過鬥龍港,再走上十多裏的土路,才能在鄰近的集鎮采購到想要的東西。因此當吉銅匠搖著銅串子走進鬥龍鎮時,立刻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小銅匠,給換個臉盆吧。”“小銅匠,給做個銅勺吧。”
“好咧。”,“好咧。”吉銅匠笑眯眯地應答著,隨即在主人家的門前穩穩地放下擔子,生起炭火忙碌起來。
吉銅匠從小師從名匠,學得一手絕妙的手藝,祭器、文具、日用品幾乎是無所不能。再加上他愛動腦筋,能夠根據主人的喜好設計出各種形狀和紋飾,所以很快贏得鄉人的賞識,也贏得了一位姑娘的芳心。
相中吉銅匠的那位姑娘是鬥龍鎮出名的美人,早在兩年前,家中的門檻就已被媒人踏破。姑娘不為所動,卻對吉銅匠情有獨鍾。
吉銅匠沒有辜負姑娘的厚愛,入贅不久就被推舉參加縣裏的技術比武活動,並以一座創意獨特、做工精巧、玲瓏剔透的銅擺件《耕牛鬧春》,捧回“能工巧匠”金色獎牌。
文革期間,大隊幹部找到吉銅匠,請他幫宣傳隊打製一麵銅鑼。吉銅匠從未打製過響器,為了完成這一任務,他特地到縣劇團考察,回來後潛心研究反複試驗,終於打製出一麵音質清純、音域寬廣的銅鑼。送到宣傳隊一試,聲音渾厚似虎嘯,立時傾倒現場所有的人。後來這事不知怎麼傳了出去,附近市縣的一些劇團和宣傳隊紛紛慕名前來訂貨。一時間吉銅匠家門庭若市,熱鬧非凡,很有點“鬥龍銅貴”的意思。
自從吉銅匠頂起門戶,無論是三年自然災害,還是十年動蕩歲月,一家人從未餓過肚皮。不僅如此,吉銅匠還創造了第一個購買家電,第一個建造樓房,第一個裝上電話,兒子第一個考上大學的鬥龍紀錄。
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彈指間吉銅匠已到了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這時,包括銅匠在內的許多古老行當早已退出曆史舞台。吉銅匠望著閑置已久的銅匠擔子,想著曾經享譽八方的快樂時光,心中常常有說不出的落寞。不過平心而論,吉銅匠還是很滿足如今的小康生活的。如果不是“菩薩”事件,吉銅匠的晚年也許不會有太多的漣漪。
那日,吉銅匠下海經商的大兒子突然帶回一個陌生人。陌生人見到吉銅匠供奉的觀音菩薩,兩眼立刻發起光來。大兒子就對吉銅匠說:“爸,您知道嗎?這個菩薩可是個寶貝呢。您看這造型、這包漿,少說也有幾百年。尤其難得的是它還有個款識,我這位朋友說了,按照現在的市場行情,起碼要值三十萬!爸,您這房子也該換換了,我也想把那輛老掉牙的桑塔納更換掉,咱們不如把這菩薩賣了,讓它發揮發揮作用。”
“什麼?你想拿菩薩發財?虧你想得出!”大兒子的話讓吉銅匠很生氣。吉銅匠做生意時曾收到不少的古錢幣和古玩意,那些東西已被識貨的大兒子陸續淘走,如今陪伴在身邊的隻剩下這尊銅菩薩。銅菩薩是吉家的祖傳之物,也是父母留給吉銅匠的唯一念想。大兒子竟然連傳家之寶都不放過,吉銅匠豈有不惱之理!
正當吉銅匠為大兒子的荒唐念頭煩惱著時,二兒子也趕回了家。二兒子告訴吉銅匠單位要提拔一些幹部,不少人都在找關係鑽門道。自己當了十幾年辦事員,這次如果再上不去仕途算是完了。幸好頭兒愛好收藏,咱就來個投其所好,把那尊菩薩送給他。
“什麼?用菩薩換官帽子?虧你想得出!”二兒子話還沒說完,吉銅匠又一次翻了臉。
老伴見了吉銅匠把兩個兒子都得罪了,就嘀咕道:“你也真是的,什麼事都認死理,這些東西將來還不都是他們的,你犯得著這麼頂真?”
吉銅匠說:“我就看不慣他們這德行,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不能讓人家看我的笑話。”
菩薩風波過去沒幾天,汶川發生了大地震。那些日子,吉銅匠天天以淚洗麵,眼睛腫得像個挑子。一日,吉銅匠的兩個兒子同時回了家,說四川遭了大災,黨中央號召我們萬眾一心同舟共濟,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咱們是不是把那個菩薩轉讓出去,讓它更好的普渡眾生。吉銅匠正苦於想不出辦法援助災區,兒子的話讓他心裏一動,二話沒說就點了頭。
暑假期間,在縣城上學的孫子回家看望爺爺奶奶。飯桌上,孫子很驚奇地告訴爺爺,他的同學家中也有個和咱家一模一樣的銅菩薩,而且那個同學的爸爸還是爸爸的領導。
吉銅匠聞言愣住了,聯想到大兒子的新車二兒子的晉升,立刻明白了一切。
明白過來的吉銅匠蹣跚著走到門外,扒下門楣上“模範家庭”的牌牌,運足力氣使勁一扔,那個牌牌就在空中劃了個漂亮的弧線,然後一頭栽進路旁的垃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