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人當然用不著去記這些了,一闋《二泉映月》已讓人記住阿炳。《二泉印月》聽說原叫《惠山二泉》,20歲始和那座山結下了緣,30年來他一直沒忘記那山,所以拉了30年也修改了30年!說這話我不怕肚子疼,找不出太多的根據,但至少可以從那曲中發現一點端倪。對生活的認識從來不會是靜態的,何況是他阿炳呢?何況對一個瞎子的身世呢?何況對一個感受力特豐富的人?在城裏浪走的他,心頭老早就有對那座高高的山、那個月夜、那種完完整整山夜的景致,那份朦朦朧朧、彌籠著霧氣、月光底下似真若幻的這一切的追尋。這些,瞎子阿炳看不見,但瞎子阿炳的心裏都看得見。當抓著他老婆的竿在夜色中的大街上行走時,他心裏出現的便是這一幅山景圖。他感覺月光在牽著他(嚴格地說是他倆),在給他腳底下照路。他行在裏巷深弄中,在一扇扇窗下經過,翻一座石橋,然後貼河邊的欄杆走去。沉寂的夜,讓他想到了那座惠山的山景,那溶溶的月色,月色下的天下第二泉。二胡聲驚動了那些剛睡下的人們,但阿炳會去驚動誰呢?那聲音隻能給弄子捎進更多更多的幽靜。這時如果沒有阿炳的琴聲,別人反會覺得少了些什麼,睡得反而不那麼安穩了。阿炳每晚會經過的那幾條路,那些窗裏的夢也有阿炳的琴在為之作伴!
不再是那隻對著自己的心叩問的悲鬱,不再是黑漆漆,阿炳心裏也有光明。這世界有多少個“好的故事”,想來阿炳心裏都有。市井生活將那顆心錘得硬實,但也使得它豐腴起來。
我小時在無錫(也是阿炳的家鄉)農村裏斷續地上過幾年學,我母親就生在無錫。讀書時見當地女孩子圍著圈做一種傳絹帕的遊戲,幾個人拿一塊手絹,圍住一起互相傳遞,口裏哼著一種花,比方荷花:“荷花荷花幾時開?一月開。一月不開幾時開?二月開。二月不開幾時開?三月開……”這樣念到止,看手絹還在誰手裏,誰就罰出場。然後再進行下一輪。那些女孩都很清純,她們自己就像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當她們唱著玩著遊戲著時,周圍就出現一種氣氛。這氣氛誰都能感覺!除了那些女孩她們自己不知道。想來這類遊戲阿炳當年不會沒見過,見過能沒有感觸?他的音樂世界裏能沒有生活對他的感化?美,總是林林總總的積聚,總是在恰當的場合為人講述。被夯實的心,因此也會柔軟會滋潤。藝術就像涓涓的春溪,從這柔化的生活裏進去。當舞台上生活被看作是一種背景,孩子們總圍著大人舞時,恰恰是生活裏藝術在充當配角,恰恰藝術從生活的另一頭發現它是圍著對象轉。生活裏,總有酸酸甜甜。沒有酸,不會有《二泉映月》;沒有甜,也不會有《二泉映月》。沒有砭骨的寒冷,不會有《二泉映月》;沒有春花般斑斕,也不會有《二泉映月》。藝術的神經,便是在搜尋這些零零落落的東西,零零落落的感受。阿炳會用心去收攏來嗎?阿炳有一副敏感的神經,他不會沒感觸。從眼睛外麵看,他和這世界劃出了一道溝,但內心裏,他一定會接納它。
他當然會有感受,有許多感受。他是一個藝人。藝人,這定位對他也許再適合不過。在最初還沒去街上行演,他應該已是這樣的一個人。他骨子裏就是一個藝人。藝人的情感比一般人要豐富。他更不同一般的藝人。但當年有幾人對“藝人”有如此確切的理解?即便阿炳他自己就當時那處境,也哪裏真知道!所以以後的小澤征爾說“在這樣的音樂前,隻能跪著聽”的這種偉大,想來在當年的阿炳身上,怕不會有那麼一絲絲的感覺。倒是後來的那無數乞食者,都聽懂了這話,每在向人要飯時,不忘就拉上一段“二泉”。他們一定把阿炳當作他們這一行的大宗師一類的人物了。身後的阿炳,不光為他們爭取來那麼豐厚的報酬,還有音樂給他們帶去的安慰。因為要想一個人感動別人,他得先感動他自己!他們深信不疑,這一曲“二泉”確有那無窮無盡不可言說的魅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