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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鍾正林
農村搞新農莊建設。我老婆的大娘得了癌症,她不想住新農莊,她的幺兒發哥和燕姐兩口子想住。雙方在這件事上拔河。結果人人都會猜出,大娘最終拔不贏,發哥和燕姐勝利在望。他倆在耐心地等待,心理上當然是巴不得大娘早一點……那麼,這場拔河究竟誰輸誰贏呢?
晚上一進門,老婆鼓著黑悠悠的眸子說:老公,你看準不準?她認真的樣子把我嚇了跳。她說,你說準不準!雀雀向我屙屎硬是不對,今天下午二弟打個電話說大娘挨起了。她說的挨起了就是癌症癌起了,幸得好雀雀屎沒有屙在腦殼上,車間裏的大古她們說,屙在腦殼上就是你父母或家裏人出事,屙偏了,所以就是你的其他親戚。你看準不準?
三九是冬天最冷的九天。老婆早上七點鍾出門,騎上自行車,頭上圍著圍巾, 隻露出一對黑眼珠在外麵,到三公裏以外的包裝廠去上班。我心裏就酸酸的,自己無能,沒能使她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心裏除了酸楚,還有一種莫名的擔憂,她說昨天早上騎車到東橋上,周圍團轉又沒有樹子什麼的,一粒雀雀屎突然從天上掉下來,擦著了她的耳鬢掉下去。這是非常不吉利的,經過無數的人驗證,多少都要出點啥子事。她到車間裏一說,女工們叫她要了幾個人飯盒飯盅的米,中午蒸熟吃了,說是這樣化了米就可以逢凶化吉。
老丈人的哥,我們喊大爺,大爺的老婆,我們喊大娘。大娘個子不高,印象中小圓臉上光生生的,沒有農村老太婆的那種皺眉窪臉。我們回去時,她總是笑眯眯地招呼,一副慈眉善眼的樣子,說話時額頭上有幾絲細細的皺紋。我和老婆處對象時,因我是山裏的農民,又因她家隻有她一個女兒,人出落得漂亮,親戚們就極力反對,說是青牛沱那老山上的,簸箕大個天,趕場都要走四五十裏才走得攏鎮上,你嫁到遠天遠地的,苦一輩子不說,老的連個伸腳的地方都沒有,想來看一下你都要起好久好久的心,哪像壩頭門腳邊上,放下鋤頭,半晌午都可以來趕晌午飯,擦黑更年吃了酒都可以慢怠怠地回家。她家婆那邊的幾個舅舅幾個姑爺也從另一個村跑過來探聽情況,生怕沒有盡到責任似的。她的一個姓蒲的姑爺在飯桌上拉長著馬臉問她,聽說那娃的老黑在磷礦上班,是金河磷礦嗦?
聯辦磷礦是河對岸另一個縣的村與我們村聯合搞的一個礦場,屬於私挖濫采,經常出安全事故。老黑已幹了五六年,屬於老工人了。她初次來,根本弄不清是國有的還是私有的。我老婆被蒲姑爺問急了,說隻知道是在聯辦上班,一個月要拿五六百元。八十年代初期,肉才賣八九角錢一斤,拿五六百元屬於人人眼紅的高工資了。蒲姑爺抿了一口酒,搛了一筷子蒜苗熬肉,說要是這娃的老黑在金河磷礦上班,這娃占老大,老黑退休後,他還可以接班,要是沒有在金河磷礦,這娃就隻有在山上紮一輩子的夯,我看你香娃就是從米窩窩跳到了糠窩窩。香娃是我老婆小時的小名。蒲姑爺唉地歎了一口氣,歎息聲隨著拉長的馬臉上漾開的棗紅色的酒氣蔓延在整個飯桌上。大家都不吭聲,隻聽見每個人嘴裏嚼飯菜的一片霍霍聲。我老婆當時心裏惱火,索性端起碗到外麵去了,站在院門前慈竹林下吃,耳不聞,心不煩。川西農家的院落都是掩映在一壟壟慈竹林子裏,祖老先人遺留下來的這種居住習慣是有著最原始的遮風避雨的作用。正是五黃六月天氣,炙熱的太陽烘烤著秧田,秧田上浮著一層細細的熱氣。她端著碗站在青綠的慈竹下,身上涼悠悠的。這時大娘的小圓臉笑微微地出現在慈竹林裏。她說香娃你吃飯嗦?村裏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叫他香娃,從小叫到大,一直都這樣叫,比她小的也這樣叫她。她嗯了一聲。大娘見她臉色不安逸,嗯了一聲後沒有了多餘的話,就悻悻地走了。第二天田埂上碰見大娘,大娘拉住她的衣角問:香娃,聽你媽說你蒲姑爺昨天來打破鑼,我是說大娘昨天中午招呼你你臉色不對。這些當姑爺的也是,又不是他在找對象,打啥子破鑼嗎?酸甜苦辣是人家兩個人的事,管他們啥子事嗎!
川西話中的打破鑼就是搞破壞的意思,川西平原人對某件事發表反麵意見或在下麵搬弄是非或耍小動作阻止事情成功,統統稱為打破鑼。大娘拉著她的衣角嘮叨了一陣,她煩躁的心裏就舒服多了,幾天來的鬱悶也好像散了些。說實話,在我與未來的老婆處對象的那段日子裏,眾多的親戚都是在打破鑼的,生怕他們漂亮的香娃栽進火坑裏,隻有大娘打圓戳,說好話。我老婆還很小的時候,都在一個慈竹院子裏住的大娘給她的印象就是相當老好的,從不說人長道人短的,大娘在我們兩人的心裏就更加親切起來。
後來我當了民辦教了書,再後來到了縣電視台當記者。逢年過節,與老婆那邊的親戚聚在一起,他們好像早已將過去打破鑼說的話忘得一幹二淨了,桌子上有說有笑的。說還是人家香娃有眼光,人家自己找的,還頂著多少親朋好友的壓力,人家就找對了!好像當初打破鑼的不是他們,與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那位打破鑼打得很凶的蒲姑爺自然對我倍加熱情,高矮要與我吃酒。當時他打破鑼還有一個原因,老婆與我處對象之前,他給她介紹了個本村的。那娃在外打工,比我高大,臉曬得黃銅樣,我對象院子裏的人都暗地裏稱他為剛果人。我對象本來對他就不感冒,聽見院子裏的女娃們喊他剛果人,自然就更不滿意了。剛果在非洲一個熱帶地方,那裏的人受紫外線照射強,都黑不溜秋的,喊他剛果人的稱呼就是這樣來的。剛果人第一次上門時,就與她的爸我後來的老丈人比賽吃酒,他的酒量比我的老丈人的酒量還大,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臉上紅霞飛。我對象當時在教幼兒園,有些文化知識的。她心中的白馬王子自然是雜誌上電影中溫文爾雅的人物。她討厭剛果人身上的東西很多,比如抽煙啦,大熱天打個光胴胴啦,等等吧!
那時我們剛好認識,正在通信階段。中秋節前夕,剛果人從遠處打工回來,手裏提了一大尼龍網兜裝著的蘋果到了我對象的家。香娃那時心裏已經隱隱約約地有了對我的好感,隻是彼此還沒有明確戀愛關係。她自然就沒有回去,在院子裏另一個女娃子家裏睡。剛果人自然就在我對象屋裏睡。男人總是對女人屋裏的一切東西都感興趣,他東翻西翻,在抽屜裏翻到了我與香娃的通信。他認不到幾個字,但他憑直覺曉得了一個農村女娃子與一個山裏小夥子的通信意味著什麼。那天晚上他是怎樣挨到天亮的,可以想象。第二天天亮他就氣衝衝地走了,直接去找了蒲姑爺,他是介紹人,出麵調停,最終是香娃退了剛果人。後來,我們的戀愛關係明確了,蒲姑爺聽說是山上的山老鄉後,就來打的破鑼,一方麵是真心地關心自己的侄女,怕將來受苦受難,一方麵也有這件事情的原因。
擠出一個星期天,我們終於一路風塵仆仆地回了趟娘家。一進老丈人家低矮卻親切的小瓦屋,老丈母就對她女兒說:大娘念叨你幾天了,說香娃咋還沒回來看我呢?老丈母給她解釋說廠裏忙,她在上班,可能沒有時間。我老婆坐在大娘的床邊。大娘原來的那張小圓臉已失去了光澤,額頭上淺淺的皺紋粗了許多,裏麵積存了些許晦暗的東西,與房梁上的蛛網映襯著,仿佛連成一體的,直彌漫到大娘的麵部以及整張床上。一番客氣的安慰,我老婆將買的桃片和五十元錢遞給大娘。大娘收了桃片,五十元錢高矮不收。大娘說我拿著錢莫啥用處,你在廠裏做活路辛苦,你媽說你天麻沙沙亮就去了,中午都在廠裏吃飯,掙點錢不容易,浪浪又在成都讀大學,花大錢。錢你們留著,香娃你來看了大娘,大娘就心安了!她說得有氣無力的,像用了很大的勁。我老婆走出大娘的屋子,將五十元錢拿給了大娘的媳婦燕姐。大爺前幾年已過世了,好像也是得的啥子癌,就埋在房子後麵。大娘的兒子在外麵做木工活,隻好把錢拿給燕姐了,囑咐燕姐給大娘買點她喜歡吃的。大娘和大爺是表姊表妹開的親。都說近親結婚不對,後代不健康。大娘的兩兒三女都伸伸展展的,開火三輪,做木工活,腦瓜子都好用。我老婆對大娘心存感激,主要是二十年前我倆談戀愛的事,親戚們都打破鑼,連她的父母親都模棱兩可的,不曉得選誰做女婿好,而大娘卻寬慰她、支持她。
我老婆在大娘的床邊坐了會兒,與大娘說著話,她臉上彌漫出的黯然的情緒好了些。她灰暗的眼珠子泛出光澤來,瞅著昏暗的牆上,牆上掛著一把鐮刀,是合作社大娘當姑娘時評為先進社員獎勵的。聽燕姐講過,幾十年過去了,鐮刀的刀身已由當初的豐滿磨得細瘦,但刀口卻依然鋒利,傳說頭發不經意碰到刀鋒上,哧嚓一聲就斷了。好鋼火啊!有幾次,大娘翕動的嘴唇欲言又止。女人在察言觀色上是比男人細心些,她看出大娘有難言的話要說,就輕言絮語地安慰大娘,你有啥麼想說的話就說吧!這屋裏又沒有外人。大娘嘴唇又翕動了幾下,灰暗的眼珠子愣著挨著我老婆坐著的燕姐。燕姐眨動了下眉毛,借故鍋裏的水開了出去了。大娘示意我老婆輕輕將門關上,她灰暗的眼珠子眨動了幾下,兩行淚水燭流一樣淌下來。大娘哽咽著說:我不想搬到街上去,他們硬要我搬到街上去。我老婆已明白了幾分。前幾個月就聽說鎮上在搞集體農莊,規劃靠街邊近的村組都將房子集中修到鎮上去。政策是以宅基地換宅基地,企業、政府出一大部分,農民出一小部分。大娘說老院子住慣了,不想東搬西搬的,我那老頭就在房後頭,有些東西是能搬的麼?乘龍上天,變蛇鑽草,農民一輩子的命就是種田,在田裏奈活,搬到鎮上去幹啥?我說不過開發和趙燕,他們硬是想搬到街上去,好像住在街上就變成街上的人囉!
開發是他的幺兒子,趙燕就是燕姐,燕姐是開發的老婆大娘的媳婦。大娘拉著我老婆的手,她的手即使在被窩裏,也不暖和,還有一絲絲冰涼。她幾乎是哭著說:香娃你去勸勸她們,幫我勸勸她們,都把房子修到鎮上去做啥子,大小春下種收成轉轉田壩照應家裏多不方便。
對於大娘的囑咐,我老婆不好說什麼,因為這新農莊,到處都在修,一陣風似的。上麵並沒有規定家家戶戶要把房子拆了集中修,更沒有都要打腫臉充胖子,統一修成別墅型。一些地方政府官員為了撈政績,與房地產公司作政策交易,你拿出幾百幾千萬來捐助,政府就在土地、稅收、貸款等諸多方麵給予你優惠的政策。一片集體農莊,一般是企業和政府出大頭,老百姓出小頭,新聞媒體上一宣傳,上麵的領導來視察,眼見為實,紅紅黃黃的一大片白牆青瓦矗立在寬闊的田野上,多扯眼多有氣勢多有政績呀!殊不知老百姓怨聲載道。我那蒲姑爺就是其中一個鮮活的例子。他是村上的“三”職幹部,搞過農村工作的人都知道,為了提高效率,避免人浮於事,按上麵要求,民兵連長、治保主任等由一個人兼任。他已是當了爺爺的人,兒子結婚時剛修了幾間磚瓦房掩映在慈竹林裏,白牆新瓦散發出欣欣向榮的景象。東挪西借帶了一屁股賬還沒有還清,鎮上又說要修新農莊,搞示範村了。這幾天,鎮上三天兩頭的開會,部署恒大示範村的事。恒大是本地一家化工企業,八十年代從一家村辦企業起家,發展成為今天兼並了幾個國有企業的化工集團,印月井縣的地方財政和稅收都靠這個企業支撐著。這次拿出幾千萬,先在蒲姑爺、大娘他們那個村搞試點,成功了在全鎮陸續推開。鎮上的書記、鎮長說:村看村,戶看戶,社員看幹部。村組幹部要帶頭,發揮黨員幹部的榜樣作用。
蒲姑爺心裏就犯了難,自己剛修了新房,院壩、竹林畔剛打整好,牆壁晾了兩年,幹酥了,去年才請人刮了仿瓷。家具呢?前幾個月才製好的。新房都還沒有住熱嗬,這又說要修集體農莊,這不是明擺著瞎折騰嗎?要在兩年前,這倒是好事呢!鎮上設計的農莊別墅,連前後院落四百來平米造價才十萬元,恒大和政府每戶出資七萬,剩下的三萬由農戶自己出。可這三萬元不是個小數目呀!又不是幾十幾百元,出去打一兩個月工,鴨子河裏去賣苦力淘沙石咋麼掙得回來?對於種田的農民來說,這無疑是個天文數字。這些當官的,他們是曉得農民的實際情況的呀!為什麼要出這個餿主意呢?全村不光自己一戶,許多都修了磚瓦房,都麵臨這樣的問題。平頭老百姓自願,茄子掐了兩個眼睛的,芝麻大小的官卻要挨頭刀。也有的幹部在會上就給書記鎮長頂起了,說恒大集團既然出那麼多錢搞這樣的光彩工程,他們就應該好事做到底,幹脆全由他們買單;有的說我們隻出幾百元,最多一千把兩千元還差不多。三大三萬元,我們拉糧賣米東拚西籌,剛修了新房,四個包包一樣重,哪來的錢?脫了褲子去賣勾子也賣不了那麼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