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寧就這樣認識了這個姑娘。姑娘很漂亮,笑的時候臉像一朵盛開的花,很甜蜜,很醉人。她是山那邊小學的老師,告訴他這花叫杜鵑花,山那邊更多、更好看。姑娘走了。劉小寧拿著那束花,像舉著一把燃燒著的火炬,回到了宿舍。他看著花,聞著花上姑娘留下的香氣,想著花一樣漂亮的姑娘,憧憬著自己未來的軍官夢,很快寫出了一首詩《火紅的杜鵑花》:
杜鵑花開了,一朵一朵的,
像燃燒的烈火。
啊,她不是烈火,
她是烈士鮮血染成的花朵。
因為我們聽說,
這裏曾有過激烈的戰鬥,
是紅軍當年從這裏走過。
杜鵑花開了,一簇一簇的,
她是血染的花朵。
啊,她也是烈火。
因為我們是紅軍的後代,
要高舉烈火燒盡舊世界,
要讓這花朵開遍世界的
每一個角落。
兩個多月後,軍區報紙發表了他的詩。農場的幹部戰士拿著報紙,向他祝賀,為他高興,都稱讚場裏來了個筆杆子、大秀才,將來定會大有前途。劉小寧聽到讚揚,一掃心中多日鬱悶,躊躇滿誌,堅定遠大理想,在部隊好好奮鬥、提幹,當上穿四個兜軍裝的軍官。不料場裏的一個老兵碰見他,問他知道什麼叫杜鵑花嗎?他回答不上來。老兵告訴他,杜鵑花也叫映山紅、山石榴,它的紅色與子規鳥有關。子規鳥也叫杜鵑。相傳周朝末年蜀地君主杜宇,禪讓亡國,含冤身死,化為杜鵑鳥,日夜鳴冤啼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聲音淒楚悲涼,以致口中滴血,染紅了花朵,這就是杜鵑花。
這老兵真是知識淵博,懂得那麼多。後來知道那個老兵叫林竹,他想去拜訪林竹,林竹家住在農場西北角的平房裏。林竹告訴他,年輕人要革命,不光要有革命激情,還要有紮實的知識功底。杜鵑花在我國分布很廣,比較集中在西藏、雲南、四川、貴州和湖北地區。中國古代文人寫下了很多關於杜鵑花的詩詞,大都和羈旅思鄉、鳴冤叫屈有關。唐朝詩人杜牧寫道:“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門。”“芳草迷腸結,紅花染血痕。”有個叫成彥雄的也寫道:“杜鵑花與鳥,怨豔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比較有名的是李白寫的“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詩人把杜鵑花開、子規鳥悲啼和自己的思鄉斷腸之情融為一體,讓人無限傷感。林竹一番話,使劉小寧頓時感到自己知識淺薄,顯得有些無地自容。劉小寧小學畢業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他的初中、高中都是在“破四舊、立四新”、砸爛舊的教育製度、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實踐中度過的。他隻知道李白、杜牧,成彥雄連名字都沒聽說過,哪知道這麼多關於杜鵑花的詩句?
劉小寧從林竹那裏,懂得了關於如何寫作,特別是怎樣寫詩的知識,他覺得碰見了一個很好的老師,在他的指點下,今後一定能寫出很多的詩來。當他準備寫第二首詩時,農場彭政委找到他,告訴了他關於林竹的情況,令他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林竹畢業於燕京大學,是舊社會培養的知識分子。解放前在國民黨雲南龍雲部下當新聞副官,跟隨龍雲起義後在省軍區報社工作。“文化大革命”前,發表過很多歌頌封、資、修的詩歌。“文化大革命”開始後被下放到農場勞動改造。彭政委警告他,林竹思想反動,經常宣傳舊思想、舊文化,一直想在部隊尋找接班人。現在全軍都在學習毛主席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批判孔老二“克己複禮”的反動思想,你是一個文化水平高、有發展前途的新戰士,要提高警惕,站穩革命立場,有什麼情況要立即給組織彙報。劉小寧嚇得一晚上沒有睡好覺,第二天他打電話把這件事告訴了趙西波。趙西波說彭政委是在愛護你,林竹這個人太反動了。並且告訴他,杜鵑鳥就是咱們家鄉的布穀鳥,麥子快熟時漫天飛的都是,有啥稀奇?它叫的聲音像是要人們“割麥種穀,割麥種穀”,其實這種鳥很壞,它把自己的蛋下在別的鳥巢裏,和別的鳥蛋混在一起,讓別的鳥給它孵化,孵化出來後它就把別的鳥蛋蹬出巢外。老家人罵亂搞破鞋的男人是布穀鳥,就是因為他像布穀鳥一樣是個“丟蛋蟲”。布穀鳥亂飛是為了找食吃,誰見過它累得口吐鮮血?咱家鄉哪有它血染的杜鵑花?聽了趙西波的點撥,他猛然想起了林竹說的一些話,什麼“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思鄉斷腸之情”等,我是個剛到部隊的新兵,他說這些話是何用心?這不是腐蝕新兵、動搖軍心嗎?還說什麼“羈旅思鄉”“含冤身死”“鳴冤叫屈”等等,這不是在為自己鳴冤叫屈嗎?劉小寧幡然醒悟,頓時熱血湧動,夜不能寐,很快就寫了一份批判林竹的大字報,貼在農場的大字報專欄裏,又寫了一份揭發材料交給了彭政委。
兩天後,林竹被師部來人帶走了,說是他不老實接受改造,借杜鵑花、杜鵑鳥之口,宣揚舊文化,腐蝕新戰士,煽動新兵思鄉,為自己鳴冤叫屈等。劉小寧突然覺得,全農場的幹部戰士對他投來的目光變了,有的像是讚許,有的像是鄙視,還有的像是憤恨。總之,他感到農場變得很陌生、很冷落,很壓抑,完全沒有了他在報紙上發表那篇詩歌時的感覺。一天,他又沿著那條彎曲的山道,想去看那火紅的杜鵑花,想尋找那時候的感覺。他發現山坡上已沒有了往日的紅色,大部分的杜鵑花已經凋謝了,綠葉已開始覆蓋了枝條。沒想到迎麵又碰上了那個姑娘。姑娘的臉也像凋謝的杜鵑花,有些悲傷。劉小寧想打招呼,想親口告訴她,正是她送的杜鵑花,讓他詩情大發,在軍區報紙上發表了一篇關於杜鵑花的詩歌,曾贏得了全場幹部戰士的讚揚。可姑娘卻像沒看見他一樣,黑封著臉,一句話沒說走了。劉小寧的心情更加鬱悶,更加痛苦。
後來他才知道,那姑娘是林竹的女兒。
情斷軍營
章德林要提三排長的消息很快在連裏傳開了。當兵才三年多,能夠提幹,穿上四個兜的軍裝,每個月能拿52塊5毛錢的津貼,那真是天大的好事。這個天大的好事更令同年入伍的兵們對章德林羨慕不已。不過細心的趙西波發現章德林並不是太高興,甚至有些憂鬱悲傷。
章德林能提排長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尤其是出乎趙西波的意料。論軍事訓練和各項工作表現,論登在連隊黑板報上詩文的數量和水平,論為人處世和同戰友們之間的關係,趙西波都在章德林之上。趙西波心裏很不平衡,聽到這個消息後就格外注意章德林。一天晚飯後,趙西波找到章德林,說代表老同學們祝賀章排長榮升,並說這不僅是章排長的光榮,也是縣一中的老同學們、一起當兵的老鄉們和全縣革命人民的光榮。聽了趙西波的話,章德林表情木然,沉默一會兒,突然抽泣起來。趙西波以為他喜極而泣,並沒在意。後來發現他真的在哭,而且哭出聲來,鼻涕眼淚齊往外流,才追問原因。章德林哽咽著說昨天指導員找他談話,說有人反映他在老家和一個走資派的女兒談戀愛,問他是不是真的,他承認了。指導員告訴他,這是個很嚴肅的政治問題,軍隊有嚴格的紀律,現在擺在他麵前隻有兩條路,一條是立即同那個姑娘斷絕關係,並向組織上寫出保證書,永遠不再來往。另一條路是取消他提排長的資格,明年退伍回家。聽了章德林的話,趙西波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想了想,便問那個走資派的女兒是不是高中同班同學李蓉?章德林點點頭。趙西波“啪”地吐了口痰,一聲不吭地轉身走開了。
趙西波憤然離去,是因為他覺得章德林太無恥。趙西波、章德林和李蓉是高中一個班的同學,李蓉長得雖然不是全校最漂亮的,也是全校男生們關注的焦點人物。她人很精明,說話低聲細語,吐字清晰,身材苗條,麵色白淨,眼鏡片後麵的兩隻大眼射出的光,像放出的電,掃一眼哪個男生,哪個男生就會心慌意亂,神不守舍。由於趙西波人聰明,學習好,又和李蓉的座位挨在一起,李蓉經常貼近他問一些作業難題,他就成為同學們開玩笑的重點。李蓉的抽屜裏,經常會掏出趙西波從家裏帶來的鹹菜、紅薯、窩窩頭和別的東西。李蓉發現自己的手套、紗巾、雪花膏和其他物品丟了,往往會被人從趙西波的書包裏搜尋出來,弄得班裏的一些男同學捶桌子、敲椅子、吹口哨、跺腳、拍手、哈哈大笑。章德林雖然在別的同學們大鬧大笑時也笑,但趙西波發現他笑得很勉強,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章德林還多次私下裏警告他,說李蓉父親是縣裏×局的局長,是個走資派,家庭出身不好,一定要注意和她劃清階級陣線,不要像《南京路上好八連》裏的排長陳喜,被資產階級的香風吹倒,被化裝成美女的特務迷惑了雙眼。趙西波天天上課和李蓉挨在一起,經常用眼睛偷瞟著她那細嫩的胳膊和秀美的手指,聞著她身上散發出沁人心脾的少女芳香;有時也會想入非非,不由自主地將身體往李蓉身邊靠。不過趙西波心裏清楚,自己出身農家,幾代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李蓉的父親雖然是走資派,但不管怎麼說她也是城市戶口,是個吃商品糧的幹部子女,他和李蓉之間有一條天然的鴻溝,這條鴻溝永遠不可逾越。因此,他從來不敢對李蓉有非分之想。但他沒想到章德林卻暗渡陳倉,和李蓉搞上了對象。
章德林的任命很快下來了。當他穿上四個兜的軍裝後,臉上一掃失戀的鬱悶和痛苦,走路時目不斜視,邁著大步,呼呼有聲。站立時胸脯高鼓,雙手叉腰,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見了同年入伍的老鄉甚至一些老兵,一改往日的嘻笑隨和,言語不再多,聲調很深沉,一臉的嚴肅相。大家都感覺章德林突然變了,變得很陌生,很可怕。一些老鄉們私下裏都罵他沒良心,絕情狼。還有人傳說他為了能提幹,咬破手指寫了血書,跪著把血書遞給指導員,保證堅決和李蓉劃清界限,永不來往。
沒過多長時間,趙西波也被提拔為排長。
一年多後,一個女人突然來到連隊,說自己是趙西波的愛人。連長和指導員聽到後很吃驚,想到趙西波從來沒有給組織上打報告說過結婚的事情,怎麼會突然冒出個愛人?指導員叫通信員找來了趙西波。趙西波見到這個女人,渾身哆嗦一下,聲音有些顫抖地說:“你怎麼不吭聲就跑到部隊來了?”女的說:“出差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指導員瞪了趙西波一眼,讓通信員把那個女人領到家屬房休息,然後問趙西波:“這個女人到底是誰?你什麼時候結的婚?”
趙西波隻得如實報告。他說這個女人是章德林原先的那個對象,是個走資派的女兒。去年回家探親時,老同學們相聚,看到了麵容憔悴的李蓉。有同學告訴他,李蓉因為被章德林拋棄痛不欲生,幾次要尋死覓活,上吊被攔住,跳井被救出,投河沒淹死,天天大罵章德林是現代的陳世美,要到部隊找章德林大鬧。章德林很害怕,多次寫信求她,說自己是迫於軍紀和政治,才不得不忍痛割愛,求她看在多年相戀的份上,放他一馬。趙西波很同情李蓉的處境,更是對章德林充滿了鄙視和厭惡。同學們相聚後的第二天,李蓉找到他,一頭撲在他懷裏,流著淚說自己從小就熱愛解放軍,更熱愛他這個當解放軍的老同桌、老同學。她發誓不嫌棄他家在農村,不嫌棄他父母都是農民,執意要嫁給他。趙西波被突然降臨的愛情嚇呆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李蓉的求婚。當趙氏家族裏的人和趙西波的父母知道這個消息後,高興得合不攏嘴。趙家的族長趙四爺說,農村孩兒能找到一個吃商品糧、城市戶口、又是一個局長的女兒做媳婦,那是趙家祖上積德,是趙家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趙西波告訴父母,說她的父親是個走資派,政治上有問題。父親說,毛主席不是說“走資派還在走”嗎?他走他的走資派,你娶你的新媳婦。她爹有政治問題,你又不娶她爹,咱家是幾代老貧農,怕啥?母親說,真是要感謝偉大領袖毛主席,要不是他老人家弄這“大革命”,讓這閨女她爹落了難,人家能嫁到咱家?趕快答應了吧,萬一等到“大革命”一結束,你想娶都娶不上了。
趙西波受到父母開導和指點,又可憐這個被章德林拋棄、和自己同桌幾年的老同學,就答應和李蓉結婚。李蓉怕他像章德林一樣回到部隊後反悔,堅持一定要他結了婚再走。他就隻好和她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