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的心猛然一顫,盡管有所預料,還是被這樣瘋狂的房價嚇了一跳。文明告訴她,黃山坡發了,找了一個大客戶,路子愈來愈寬廣,獎金也大大地有了。文明懶洋洋地靠在住院部值班室的門邊,眼睛像車軲轆似的轉動著,看看屋子裏的中年男醫生,又看看她,看得她麵紅耳熱。文明說,東西是新的好,人嘛,總還是老的好。再說,你跟過他這麼長時間,讓他付一些青春補償金總歸是理所應當的。

現在呈現在山坡麵前的,是一張略顯浮腫的臉上哀怨的楚楚動人的表情。某種悲壯的感覺從天而降,山坡覺得自己過分了。不可多得英雄氣,最難消受美人恩。山坡想,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既然是自己欠她在先,那麼,還有什麼可以指責她的呢?

山坡想到了他的童年,每當他犯了錯誤並且為此而痛苦時,他總會感到一雙手的觸摸,那是他母親的手,原諒他的手。現在是否該輪到他了?讓他也伸出手去,告訴這個曾經為他而離開家鄉的小護士:他還愛著她,而這愛的存在是分開的時間所隔不斷的。

然而,就在他剛彎下腰,打算先將兩張麵巾紙遞到她手裏時,小護士首先抓住了他的手,倒把他嚇了一跳。一陣夜風吹來,淚漣漣的小護士在風中發出淒迷的絮語,山坡,她說,你不要嘲弄我,我受不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是的,有人跟我說過,他愛我,願意娶我,但是我一直沒有答應,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法答應啊。

手足無措的山坡聽到自己心裏的腳步聲,跟在一個女人身後的腳步聲,渴望了解她的風雲際會,想娶她的是誰,她又是怎樣婉拒他的?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問,如果她想告訴他,她會說的。如果不想告訴他,問出來的真話也會經過修飾。

他們都不願意用回憶來折磨自己,他們分別已久,彼此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山坡聞到一股香水的氣味,這倒是不陌生,阿彪老婆從香港旅遊回來時,阿彪帶進公司的就是這種氣味。陳芳說,你怎麼啦,好像重新發現我似的?她聽見他的聲音變得軟弱膽怯起來,卻不明白這是因為他對這種奢侈品具有本能的畏懼。山坡搖著頭,輕輕地推開她的手。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還在夢中似的,或者說又在做夢了。

山坡以為陳芳會留下,陳芳卻看看表說,哎呀,快9點了,今晚我值班!山坡欲把半盒酥餅塞進她包裏,她慌裏慌張奪過背包說,我自己來吧。山坡有點詫異,她包裏藏著什麼秘密嗎?陳芳說,我走了,明後天再聯係。

樓道上隻有一隻5瓦的節能燈,山坡在微弱的光亮中目送小護士離去,他有一種驚豔的感覺,她好像長高了,這時候他才看清她腳上穿的是高跟鞋。他依然瞧著她的背影發愣。她穿著薄呢子外套和牛仔褲,裏麵是一個不安和敏感的靈魂。牛仔褲放大了她的臀部,每下一級樓梯,那腰臀就扭動一下,充滿了異性的誘惑力。山坡又聞到了香水的氣味。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一股溫熱的浪潮伴著不安向他襲來,山坡不明白為什麼有這一縷忐忑。

她的背影消失了,他回到屋裏去。他撲在窗口,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新睜開雙眼時他看到一輛出租車開著大燈駛來,一個急刹車停下,陳芳彎下腰拉開了車門。山坡茫然地瞧著絕塵而去的出租車,在他的印象中,陳芳從來沒有坐過出租車,再遠的公交車站她也會走過去。也許,醫院值班的時間提前了?

風吹過窗外的樹,樹枝在搖晃,暗藍色的夜空也在搖晃。山坡聳聳肩,自言自語說,房子買不起,偶爾坐坐出租車還是可以的,時代在向前發展,我是不是太落後了?

那天是房東收房租的日子,房東敲開房客的門時露出驚訝的神情:地板濕漉漉的,那張破藤椅翻轉身擱在寫字台上麵,床上的床單枕套都被塞進了洗衣機,一台用了十多年的小鴨牌雙缸洗衣機像個醉漢似的在衛生間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房東看見山坡穿著膠靴站在窗台上擦玻璃窗,嘴裏還哼哼著一首歌,“在許多未知的道路上,我追隨著那朦朧的光芒。”房東又好笑又好氣地說,你瘋啦,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夜晚,你搞什麼大掃除啊!山坡朝他笑笑,繼續把他的歌唱完,“永遠和你在一起,重逢的我們。”山坡站在窗台上,高高地舉起一塊髒兮兮的抹布說,永遠和你在一起,你懂不懂?不懂問你老婆去。

醫生值班室裏坐著兩個人,一個中年男醫生和一個中年女醫生,風韻猶存的女醫生突然莞爾一笑,令男醫生為之一振。但是女醫生的笑容瞬息即逝,她烏黑的眼睛漠然地注視著對方,你說的是真話嗎,我對你的吸引力居然比那些小護士還強烈?她用一種矜持冷淡的腔調說,愚人節過去十多天了,還在說這種話,你不覺得特可笑?

一條發黃的羅紗窗簾把房間裏的光線調節得若明若暗,屋子裏因此而產生一種曖昧的情調。男醫生癡癡地望著她,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我發誓,我說的是真話,他舉起一隻手說,她們怎麼能跟你比呢,你是一朵開不敗的鮮花,在你麵前,她們隻是幾莖青澀的小草罷了。

沒有一個靈長類雌性動物會拒絕雄性的讚美,作為醫生的她,更清楚聽到這樣的話,她的體內便會有一些激素類的變化,雖然隻有在化學與顯微鏡的世界裏才能看見。她那緊緊抿著的嘴唇微微啟開了,迷離的神情在眸子裏倏忽一閃,心中升起一種不可言狀的情緒,使她感到全身燥熱。慣於乘虛而入的男醫生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女醫生慌亂地推開他,你不要亂來,她說,我可不是那些小護士。

薄薄的窗簾擋不住他倆糾纏不清的身影,一顆淚珠從小護士陳芳的眼睫毛上滾落下來,剛走到值班室樓下,她抬頭一望,正好看到這幕皮影戲。她知道,按照這位男醫生自己的說法,他是一個“熱情奔放的人”,“喜歡開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但是,僅僅在三天前,他還對她說過願意娶她的話,莫非那也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小護士陳芳懷著異樣沉重的心情走上樓梯,樓道兩邊的病房有的熄了燈,有的還亮著,跟她交班的護士已經脫了粉色的工作服,站在護士值班室門口等著。陳芳說,你就那麼等不及呀?那護士瞥一眼她的神情,詭譎地一笑說,早一點走比較好,免得打攪人家。陳芳說,那徐娘不是也該下班了嗎,還有什麼可打攪的?那護士瞧一眼緊關著房門的醫生值班室說,我才不怕打攪她呢,我說的是你和他。陳芳的臉再也掛不住了,說,他和我有什麼關係?他愛找誰找誰去,找個60歲的老太婆也跟我不相幹。那護士伸了伸舌頭,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陳芳這才走進了值班室。

醫生值班室和護士值班室隻隔著一扇門,女醫生從裏屋走出來,一張臉捂在口罩後麵,隻露出一雙冷冰冰的大眼睛。

徐娘半老的女醫生向來看不慣這些小護士。還沒換上工作服呀,她說,坐在這裏胡思亂想什麼呢,還不趕快看看今天的醫囑!啪的一聲,她將一個講義夾扔到小護士麵前,別整天這山望著那山高的,能把你的飯碗捧住就算不錯了!

女醫生脫下白大褂走了,臉色蒼白的小護士坐在窗前,麵對黑暗的夜景哭了很長時間。她看見空寂和清冷刺破蒼穹,一片婆娑的樹影黑黝黝的,月亮努力地從一片雲翳後麵鑽出來,卻總是鑽不出。她聽見文明的說話聲:東西是新的好,人嘛,總還是老的好。她還看見山坡指著“白領公寓”說,還沒有交房呢,已經漲到了均價3萬6!一張破藤椅吱呀的呻吟聲縈繞在她的耳邊,簡陋的出租房窗台上放著一盆被細雨淋濕的蘭花。她啜泣著,在啜泣中深深地感到她的糾結和無望。

中年男醫生終於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將手放到小護士肩上,撫摸著她那豐潤圓渾的臂膀。哭什麼呀,有什麼好哭的?他說,別哭了,再哭下去,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渾身顫抖的小護士使勁甩開他的手,將臉重新埋在胳膊裏,抽抽噎噎的,她哭得更傷心了。

山坡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春天。在一條滿是泥濘的鄉間小路上,她追上了他。那是黃山坡同學最消沉的日子,父親離開了他們,他交不起學費,再也不想跨進學校的門。考上大學即將離開鄉村小學的她,如同偶爾掉落在他頭頂的一片雲彩,送給他十元錢,給了他生命的救贖。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十元錢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那天的青青草色,將成為一個人永遠的記憶,記憶中的鄉村女教師猶如廟裏的觀音菩薩。

這個菩薩現在就站在他麵前,看著他費力地擦洗一台抽油煙機,她的丈夫是一家省級大醫院的副院長。山坡一進門就認出了她,但是她卻早已把他忘了。

阻礙山坡開口相認的是她的女兒,一名17歲的中學生。中學生將他使喚得團團轉,一會兒說他沒把抽水馬桶的積垢徹底清除掉,一會兒又嫌他笨手笨腳的,一點兒沒有專業知識,至少要扣你兩小時工錢!女孩子雙手叉著腰,聲色俱厲地說,下午同學們要來我家開party,不抓緊搞好的話,後果很嚴重!

山坡謙卑地笑,自從前天晚上陳芳重返他的出租房以來,他一直在笑。再說這是他恩人的家,他連羞慚的感覺都付之闕如。他轉過身去拿去油劑,不小心碰到了一隻橄欖油瓶子,砰地一聲響,碎玻璃四濺,女孩雪白的襪子及褲腳沾上了油汙。“對不起。”山坡紅著臉向她道歉。女孩跳開去,彎下身子,拿一塊毛巾使勁擦油汙,她氣呼呼地瞪著他說:“你這是存心的不是?”“對不起。”山坡隻能重複他的歉意。“我們不雇你了,”女孩咆哮起來說,“走吧,你這個沒文化的鄉下佬!”

山坡的臉終於扭曲了,一塊碎玻璃紮進了他的手指,他默默地走到洗手池前,打開水龍頭洗去手上的油汙血跡。水很冷,衝著血水流進洗手池。這時候女孩的母親才反應過來,她盯著她的女兒,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誰叫你這樣說話的?鄉下佬怎麼了,你媽我也是從鄉下出來的!”“他把我的衣服襪子全搞髒了。”女孩噘著嘴說。“他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樣?我看你才是沒文化呢,十年的書都白讀了!”

女孩的母親從臥室拿來了創可貼,當她抓起他的手將創可貼敷上去時,發現他顫抖得那麼厲害,不由得發出了疑問,你很冷嗎,是不是感冒了?她將手放到他額上,那溫熱的手掌使山坡抖得更厲害了。“老師,”他說,“老師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誰了嗎?”他哽咽著說。

老師的手也抖了抖。“你是誰?”她的眼睛裏帶著幾分疑惑。“等等,”她說,“你讓我想一想。”她端詳他。那張帶著風吹日曬黝黑膚色的臉上,有一雙羞怯而清澈的眼睛,帶著幾分委屈,又帶著幾分堅韌。那個經常碰釘子的鼻子下麵,有一張土裏土氣的、隨時準備保持沉默的闊嘴。這整張臉是個奇怪的組合,卻帶有一種獨特的味道,好像出土的陶俑,殘留著曆史悠久的泥土。

“你是黃、黃山坡?”老師終於將他從記憶的深處發掘出來了。她的眼睛濕潤了,想起了泥濘的鄉間小路,她的瞳仁裏,依稀看到那個小小的、孤單的背影。這背影其實並沒有完全消失過,隻是離開得過於久遠罷了。

17歲的中學生難以置信地瞧著他們。當母親命令女兒叫他山坡哥時,她以幅度很大的搖頭扭身表示強烈的抗議。這時,母親真正地惱火了。母親說,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最優秀的學生,從那所鄉村小學畢業的同學中,他是第一個考上大學的。我聽你外公外婆說,縣醫院的醫生中,他也是最受病人歡迎的!

山坡從女孩臉上看到的,卻是一種深深的懷疑,這神情甚至比當初那個黃毛丫頭的母親更叫人難堪。“媽,如果你說的是真的話,他一定是犯了什麼罪逃出來的!”女孩突然喊道,跑進客廳去打電話了。“一個優秀的醫生,為什麼要跑到遙遠的另一座城市來,而且變成一個鍾點工?”她緊張地拿起電話,聲音抖得像風扇裏進了沙子,“我要打110,他、他肯定是個逃犯!”

瞠目結舌的院長夫人看著她曾經的學生黃山坡,眼睛裏出現的驚懼使她欲哭無淚。她飛跑過去,摁下電話按鍵,女孩驚叫著跳開去,將雙手蒙住臉,不要,不要碰我。她祈求著,渾身哆嗦著。一種難言的酸楚令黃山坡同學仰麵長嘯。客廳的大鏡子映出他的形象:落魄,虛弱,無奈。他坐下來,不是坐到沙發上,而是坐到了地板上去,他把電話遞過去,給你爸爸打電話吧。像一下子衰老了似的,顫巍巍地說,那聲音嘶啞、充血、精疲力竭而淒涼之至。他說,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為什麼,為什麼要來做鍾點工。

找老師比找表姨強多了,後來山坡告訴陳芳,根本不用我開口,老師就主動問我日子過得如何,有什麼困難?城南的21世紀房屋中介店隔壁有一家餛飩店,他倆看遍了小戶型二手房出來,坐在餛飩店裏開討論會。陳芳說,你估計你的小學老師能借你多少錢?山坡撓撓頭,猶豫了片刻,伸出一個手掌。50萬!陳芳驚喜地喊。山坡搖搖頭。5萬元,他說,我怎麼可能向她借50萬呢?就算我開得出口,就算她肯借我,猴年馬月我才能還清呀?

失望之極的陳芳憤怒地咬緊了牙關。她站起身,向馬路對麵的星期八咖啡館走去,這個老地方是她離開山坡這段時間的療傷之處。當她感到憂傷或憤怒時,總會來到這兒。當然,第一次是中年男醫生帶她來的,他說這兒的侍者從沒有窺探他人隱私的愛好。

山坡傻乎乎地看著她離去,過了兩分鍾才追出去。餛飩店老板娘喊,喂,你還沒付錢!他急忙掏出鈔票扔到櫃台上去。他看到陳芳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咖啡館裏,她的心裏想必也是空蕩蕩的,整個世界像一個巨大的咖啡館,裏麵空無一人。山坡確實很內疚。她回來了,歡迎她的是什麼?所有能夠給予她的,他早已給過;不能給她的,依然如故。

山坡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感覺,他給陳芳要了一杯“卡布其諾”,陸總請大客戶吃早餐時要過這種咖啡。山坡給自己要的是一杯冰水。侍者悄無聲息地上來又退下去了,山坡伸過手去輕輕地抓住陳芳的手,他說,陳芳,對不起。陳芳的肩膀猛地縮了起來,她將臉轉向窗外,我討厭這三個字!她擰起眉毛,瞪著眼睛說道,你能不能不說了?她甩開他的手,我知道,我一直是在自作自受。

我有10萬元存款。山坡輕聲說。再借一點,我就能解決首付款了。

咖啡館裏很安靜很安靜,幽暗的燈光下,小護士一動不動,好像被他嚇住了,山坡把卡布其諾拿起來放到她的手裏,憐憫地看著她。她蒼白的小臉因為驚訝而繃得緊緊的,唯有那兩隻眼睛的睫毛在微微抖動,慢慢地溢出一顆淚珠,接著又是一顆淚珠,放大了她那亮晶晶的瞳仁。

“我說的是真的。”他補充道。

她的第一直覺是伸出一個指頭,擋住他的嘴唇,“我相信。”她說。她抬頭看他一眼,然後又垂下了眼睛,她抱著雙臂坐在那裏,默不作聲地望著山坡麵前這杯冰水。她想起跟那位中年男醫生來到這裏時,對方總是要點許多食品,英格蘭威士忌,司康餅、巧克力蛋糕、冰激淩球。她曾經說過他太浪費了,那位先生點燃一支雪茄,打一個響指,no,他說,小裏小氣的還叫男人嗎?

陳芳揩幹了眼淚,然後站了起來,輕輕地走到吧台前,回來時手裏拿著一杯熱牛奶。她把這杯牛奶放到這個小裏小氣的男人麵前,她又落下了一顆淚,她說,喝熱的吧,你的胃不太好。

山坡說要麼不買,要買就買兩室一廳的房子,以後可以將他母親接來養老。

兩室一廳的房子起碼50平米,市區二手房最低價1萬6,首付款24萬還是負擔太重。山坡每天在網上搜索,終於搜到一套每平米1萬4的。

星期天,他倆一起去看房子。

這個星期天的遭遇日後將成為陳芳一生中最慘痛的回憶。剛走到那裏,一桶汙水從樓上潑下來,淋得她瑟瑟發抖呆若木雞。山坡愣了愣,然後瘋了似的衝上去。二樓有扇門剛要關緊,山坡用力一推,屋裏關門的女人砰地摔倒,隨即響起號炮般地號叫聲:救命啊,強盜來啦!山坡憤怒地說,你再叫,我他媽的揍死你!女人從地上嗖地爬起,一隻肮髒的塑料洗腳盆在她腳下翻了個身,她尖聲叫起來,你別過來!山坡彎下腰撿起腳盆,扔到她頭上去,女人抱著腦袋逃到了陽台上。山坡剛要逼過去,女人突然從陽台上操起了一把鐵鍬,她把鐵鍬舉在半空中對山坡喊,出去,給老娘滾出去,你不滾老娘就一鍬劈死你!

山坡沮喪地走下樓,抱住陳芳。陳芳在他懷裏嗚嗚地哭。樓下有一爿理發店,他倆就站在這理發店的門口。店裏沒有理發工具,隻有三個袒胸露臂的小姐。小姐們懶洋洋地擠在一張長沙發上,漠然地看著他倆。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一位小姐動了惻隱之心,她說,進來洗洗換身衣裳吧,誰叫你們跑到這裏來的?這裏是貧民窟,沒有道理可說的。

後來陳芳告訴他,小姐將她帶到昏暗的裏屋,她的眼睛好久才看清那裏擺著三張小床,床上床下到處可見揉皺的紙團,一股腥味令她產生嘔吐感。好心的小姐將自己的衣服拿給她穿,那褲衩和胸罩上都有一些洗不去的可疑的汙跡。陳芳不敢坐到床上去,抖瑟瑟地站在那裏換上一件露臍的短上衣,一條牛仔褲。豐乳肥臀的小姐裝穿在她身上空蕩蕩的,她感到一陣陣冷風吹進衣裳,戲弄著她,她實在是尷尬之極。

兩個人相擁著走出理發店,好像逃離一個噩夢。掛牌1萬4的這套房子,跟那位潑婦隻隔了一層薄磚牆,陳芳說她寧願住到立交橋的橋底下去也不想住到這裏來了。這真是一種可怕的感覺,她好像完全垮掉了,這種感覺在未來的日子裏將會時常浮起在她的心頭。山坡摟著她,感受著沒穿內衣的小護士身上的戰栗,任何不切實際的漂亮話對她都沒有用處,隻有每平米1萬6以上的房子才會起到安慰的作用。

內疚感再次攫住了山坡的心,這種內疚是那麼古老,那麼陳舊,仿佛從嘉陵江一直流淌過來。小巷裏遍地垃圾,兩隻蒼蠅在他倆身邊飛來飛去,好像化成蝴蝶的梁山伯祝英台。山坡拉著陳芳的手,就在蒼蠅嗡嗡的盤旋聲中向她傾訴衷情。我這就給表姨寫信,他語無倫次地說,我豁出去了,明天,明天我就向老師開口,向她借8萬,不,借10萬元。

他們回到出租房,陳芳立即衝進衛生間,窸窸窣窣地一陣響,那件露臍裝被扔出門來,山坡剛接住它,那條牛仔褲又飛了過來。山坡懷抱著這套衣服,站在門外聽到屋裏的嘩嘩水聲,感到那熱水似乎流進了自己的身體,使他喘不過氣來。很久了,他們沒有在一起過了。他閉上雙眼,仰著頭,額上有一根血管在猛跳。有幾秒鍾的時間,陳芳在喚他,他卻沒聽到。後來他驀然睜開眼睛,才發現陳芳正從衛生間探出頭來,向他要衣服。

我這裏沒、沒有,他結結巴巴地說,沒有女人的衣服。

你不必表白,陳芳向他翻了個白眼說,我能夠感覺。

露臍裝和牛仔褲從他的手裏掉落下來了,山坡攤開雙手,我表白什麼了?他白癡似的問自己。他走向一隻破舊的衣櫥。他挑出一件襯衣和一條短褲,回頭說,先穿我的行嗎?要是不行,我出去給你買新的。

霧氣籠罩著衛生間,半明半暗的燈光下,一個女人的胴體如一幅畫,令他的眼睛定格。渾圓白嫩的胸臀展現在他麵前,性感飄逸淋漓盡致。他想退出去,但是,她拉住了他的手。於是他把她小心地抱在懷裏,她的頭順勢落在他的肩上。他用手撫摸著她的腦袋,手指在她的秀發中被勾住了。他心中因此而產生了一種擁有的感覺,他說放心吧,房子會有的。

他確實是這樣說的。他說房子會有的。

小護士陳芳的肩膀在他的雙手中抖動,令他感到輕微的眩暈,她說,你不要騙我,我再也經不起任何人的騙了。

他們去看第二套房。

他們在臥室與客廳、廚房與衛生間之間來回踱步,房間裏灑滿明亮耀眼的陽光。天花板上傳來樓上住戶的說話聲和腳步聲,一個孩子在嘭嘭地跳繩。陳芳抬頭盯著天花板,她說,值夜班的時候,白天我要睡覺的呀。山坡說,那就再去看看城北那套房吧,這個天花板、這個牆像紙一樣薄!

等了50分鍾才等來一輛公交車,城北離他們上班的地方太遠了。公交車像烏龜似的在嘈雜擁擠的街道上爬行。車廂裏有人放了個臭屁,山坡看到陳芳捂住鼻子,一張沁出汗珠的臉漲得通紅。山坡拉著她往後麵走,但是整個車廂擠滿了人無處落腳。終於到了一個車站,車門剛要打開,有人喊皮夾啊我的皮夾子不見了!車廂裏騷動起來,司機說都別動,等“110”來吧。山坡看見一個挺斯文的眼鏡男往門邊挪了挪,一隻皮夾掉到了地上。山坡張開嘴剛要喊,陳芳卻狠狠地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陳芳說,咦,這不是皮夾子嗎,找到啦找到啦!

車門開了,眼鏡男率先下了車,跟在他身後的是兩個十七八歲的小男孩,其中一個剃光頭的男孩朝山坡聳聳鼻子,目露凶光。山坡身上掠過一陣痙攣。陳芳又掐了他一下,心有餘悸地對他說,你不要命啦,一車人都不吱聲,輪到你來做英雄?

終於到達目的地已是中午。年生已久的梧桐和鬆樹排列在通往社區的小徑兩旁,透過樹枝,斑駁陸離的陽光灑在一片緩緩傾斜的草坪上,給人一種回到家鄉般的靜謐美感。沒有汽車的喧囂,沒有商場的大喇叭,幾位老人坐在草地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這環境不像在大城市裏,倒讓人恍若置身村外的石橋邊。一陣強烈的思鄉之痛突然向山坡襲來:我們幹嗎要跑到這裏來?一個小小的鄉村醫生帶著一個小護士跑到大城市來幹什麼呢?

這是一套總價88萬的二手房,有一個12平米的大房間,一個9平米的小房間,客廳、廚房和衛生間都是袖珍型的。山坡說,這房子造好有十年了吧,怎麼還是毛坯房呢?陳芳說你又在心疼裝修費用了不是?毛坯房多好啊,我們愛怎麼裝修就怎麼裝修!陳芳打開主臥室的窗子,作了一個近似陶醉的表情,這是一個遙遠偏僻的地方,她像朗誦詩歌一樣說,有一派與世隔絕的田園風光。至於上下班辛苦一點嘛,她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咬著嘴唇說,就辛苦一點吧!

山坡對著窗口沉思。他看見正對著這套房子的一棟小樓門上掛著一塊小木牌,一輛輪椅被推到門口,輪椅上的婦人回首朝他、朝天空和草地看著,那無比留戀的眼光使他心裏猛地一沉。那是一張被病魔折磨得又幹又小的臉,眼裏滿是無法形容的痛苦和哀怨。山坡覺得自己回到了縣醫院,記憶中如幽靈一樣出沒於腦際的垂危者的眼光全都浮了上來。那種絕望的神情,那種悲戚的陰影預示著他們即將撲向死神的神情,通常會出現在哪裏?

陽光照耀著他的眼睛,他避開陽光,陳芳好奇地問他在看什麼,他沒有回答。昏暗的燈光將木牌上的字影影綽綽聚焦到他的瞳仁裏,他的眉頭緊緊地鎖到一起。鈷60放射治療室。他終於讀出了這幾個字,他讀得很慢很慢,伴隨著嘴唇的蠕動湧上腦際的是脫發、再障、血癌。他轉身朝門外走去,陳芳拉住他,陳芳說,你怎麼啦,這房子不好嗎?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下子想不出,即便是笨拙的安慰話。於是陳芳先開了口,她放開了他,兩隻手緊緊地捂著淚水漣漣的臉。“你太不誠心了,”她嗚咽著,“我對你實在是太輕信了!”

他們站在草地上,陳芳似乎流不出眼淚了,她慢慢鎮靜下來。山坡說,“你看見這些老人沒有,他們的外套下露出的是什麼服裝?”陳芳傻乎乎地瞧著曬太陽的老人,終於顯出驚訝的神情,“病號服!”她說,抬起頭向小徑前方張望,斑駁的樹陰擋住了她的視線,山坡說,這是腫瘤醫院的後門,沒掛牌子。

放射室離那套房子不到10米,他們再也不敢回到那裏去。回城的路上,小護士一直緊緊地閉著雙眼,痛苦地抿緊雙唇,好像要把剛才看見的那一幕重新收回去似的。陽光。草坪。小徑。梧桐和鬆樹。每平米隻要1萬6。白骨精美麗的外衣仍在誘惑著她。她夢幻般地對山坡說,那裏真的有那麼可怕嗎?

山坡擠出一絲慘淡的微笑說,你也算是學醫的,你說可怕不可怕?

表姨的回信到來之時,山坡正在晾衣服。他剛要把小姐的牛仔褲掛到窗外鐵絲上去,房東在樓下喊,黃醫生有你的信。山坡的手一抖,牛仔褲落到了房東頭上。被濕漉漉的褲子蒙住腦袋的房東,晃動著兩隻手發出悲慘的喊叫聲,你瘋啦,女人的褲子也敢往我頭上扔?你給我搬出去!

山坡抖瑟瑟地拆開信。說實在話,他並沒奢望能有什麼奇跡發生,相反,他隻是希望看看表姨的回答,期待著他能感受到她的歉疚之意。果然,表姨說她沒有多少積蓄,她丈夫轉業後在一家國有企業當車間支書,工廠的效益不太好。山坡從信上得到的唯一慰藉是:表姨說表姨夫的單位有一所職工醫院,如果他願意,可以介紹他去那裏當醫生。

黃山坡醫生當然不願意去。他知道這所職工醫院,他有個同學就在那裏當醫生。醫院窮得十幾年沒更新過設備了,連一台彩色B超機都沒有,來看病的多半是下崗職工,稍微貴重一點的藥就沒人去配。同學說,幾年來人心惶惶的,一會兒說要改製了,一會兒又說負擔太重沒人願意收購。有門路的醫生護士都已經離開,隻有腦滿腸肥的頭兒們一如既往地忙於吃喝玩樂。

山坡不敢把信拿給陳芳看。他去看他的小學老師。他像往常那樣勤快地幫助老師做家務,老師說,歇一會兒吧,哪有這麼多可以打掃的!他坐下來,有點局促不安,不知如何開口。老師含笑注視著他的眼睛,等著他說話。山坡說,孩子呢?老師說上她奶奶家去了,自從了解了你的情況之後,她懂事多了,知道生活不易,也知道孝敬老人了。

老師的家離江岸不遠,他們聽見輪船的汽笛聲,很清楚,很蒼涼,很遙遠,讓他們想起家鄉。山坡說起這些天看房子的遭遇,老師一會兒笑出聲來,一會兒為之唏噓。山坡想自己的人生雖不曾縱意,但也算幸運,有關心他的長輩,有朋友和同事,還有陳芳,連大醫院副院長跟老師生的女兒其實也挺可愛的。老師說,你說吧,首付款到底缺多少,這點錢我能幫你。到了這時候,山坡反而猶豫起來,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他搓著手,遲疑地說,現在還說不好首付款要多少,等我看好了房子再來麻煩您吧。

老師叫他吃了午飯再走。山坡說中午要請客戶。他在街上走著,陽光特別溫暖。他請的是省醫院兩位科長和他們的太太,事先請示過陸總,陸總說地方找得好一點,不要小裏小氣的。他在張生記酒店訂了一個包廂。他算過一筆賬,請太太們出席比光請科長們合算多了,現在酒價跟房價一樣瘋漲,太太在場的話男人一般不會喝得太多。

人群熙攘的餐館內,一位科長帶著他的太太已經到了,這是一個經常在電視劇組跑龍套的女演員。你怎麼沒把太太帶來啊?她說。黃山坡臉紅了,他對她的熱情寒暄很不自然地報以一笑。我還是王老五呢。他說,他那狼狽的樣子惹人同情。女演員拿起一支香煙,黃山坡趕緊拿出打火機,但是手抖得厲害,她看他怎麼也沒法把手湊上她的香煙,便抓住他的手,在笑聲中噴出一口煙。

“我給你介紹一個姑娘吧,”她說,“聽說張藝謀都用過她的。”

她說出一部電視劇的名字,山坡看過這片子,但是怎麼也想不起那姑娘演的角色,其實他連這位太太演過什麼角色也毫無印象。太太說,我演的是一位太太,在一場戲裏跟另外幾位太太搓麻將,那姑娘因為個子太小,演一個丫鬟。

她說過什麼話嗎?山坡好奇地問她。

她給我上了一杯茶,說了一句話。她說:太太,請喝茶。

科長笑了,剛進門的三位客人也在笑,他們都聽到了這位太太的介紹。山坡的笑容卻僵持在了臉上。人們發現了他的異樣,包廂裏安靜下來,手足無措的山坡揉揉眼睛,隻覺得全身的肌肉繃得又緊又硬。終於,他嗓音沙啞地說道,院長,您親自來吃飯啊?

是啊,黃山坡同學的小學老師的丈夫,這位副院長說,難道讓別人替我吃飯嗎?

酒過三巡山坡才搞清楚,副院長原本打算回家吃飯的,走到醫院門口碰到了另一對科長夫婦。科長太太隨口說了一句有人請我們吃飯。副院長說,誰啊?科長略顯尷尬地說出了山坡。他們沒想到副院長也熟悉山坡,更沒想到他會跟過來,他說,好啊,就吃他的吧,誰叫他是我老婆的學生呢。

山坡當然明白副院長的意思,這是在給他鋪場子呢。有他老人家這句話,科長們跟他的業務關係就會牢固一些。他想起老師對自己近20年不變的關心幫助,心裏忽然對這位副院長也充滿了感激之情,又不宜表露,隻好再次端起酒杯向他敬酒,他說,院長,我祝您全家永遠快樂幸福。

“哪有永遠快樂幸福的事啊,”副院長卻歎氣道,“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是太累了!”

滿座的人皆是一愣,隻有後來的那一位科長太太露出知情人同情的神色。她放下酒杯說,老太太又要換保姆了嗎?今年已經換了12個保姆,她還是沒找到一個合適的?還有您那位千金,今年高考估計連“三本”都上不了的,出國去拿一張洋文憑的事,現在就該張羅了!

原來這位太太是副院長女兒的老師。她說的老太太,自然是副院長的母親了。老太太以為兒子當了副院長,她就是誥命夫人,使喚保姆就像使喚丫鬟。現在的保姆可不是從前的丫鬟,她們口口相傳,老太太就成了黃世仁的娘。科長太太說,院長啊院長,您找不到第13個保姆了,除非您出更高的價格,每個月至少5000元,請一個月子保姆來侍候您娘!

除了這位老師,沒有人敢對副院長的老娘和千金進行評說。山坡遲遲疑疑地說,不至於吧,您女兒看上去挺聰明的,怎麼會連“三本”都上不了呢?副院長歎了一口氣,還不是從小讓老太太寵的,他說,那時我跟你老師整天忙得腳不沾地,除了工作還要讀書考職稱,實在抽不出時間去管教她啊。副院長轉過臉跟科長太太說,你們學校也不怎麼樣,聽說我女兒班上早戀的學生都有好幾對了,這怎麼得了?

顧不上看那位老師難堪的臉色,山坡沉浸在自己的沮喪中。大家都在給副院長出主意,有的說去澳大利亞好,有的說去法國好,不管建議去哪裏,基本原則是肯定的:這孩子隻有去國外讀書,才可能有一個比較好的前途。

瞧著副院長扳著指頭計算千金的出國費用,老婆手裏有多少積蓄,自己又有多少私房錢時,山坡的心在往下沉。如果說今天上午他的心裏還有一座橋,吃了這頓飯,這座橋就成了斷橋。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向當年的老師開口借錢了,他好像看到副院長沒了私房錢到處在打秋風,他還看到一個17歲的小姑娘到了巴黎,本來是想打的去學校的,摸摸口袋,四處尋找地鐵口去了。

那天席散,山坡跟副院長,跟科長和太太們握手道別,然後站在馬路邊上給陳芳打電話。電話通了,沒有人接。山坡想昨天她值夜班,可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不可能還睡在床上,她跑到哪裏去了?

手機鈴聲短促地響了一下,山坡以為是陳芳回了短信,打開一看卻是一條彩信。這個陌生的手機號碼讓他遲疑了幾秒鍾。接下去看到的畫麵使他變成了一尊塑像。又是一條彩信進來了。手機在他的手裏微微抖動,那畫麵也在抖動,畫麵上的兩個人一會兒分開了,一會兒靠在一起。這尊塑像哆嗦著,哆嗦的幅度越來越大,終於演變成一種憤怒的奔跑,這是一種沒有目的地的奔跑。他穿過馬路,一輛急刹車的轎車司機探出頭來罵他,他視若不見地繼續往前跑,好幾輛汽車停了下來,他還在跑。警察在崗亭上高聲喊他,他聽不見。

他惡狠狠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他有一種本能的感覺,這條彩信就是這個人發過來的。這個人沒有放過他。其實從陳芳回到他身邊的那一刻,他就有這種直覺:這位大少爺,怎麼會如此好心,怎麼可能輕易地放過“忘恩負義”的他呢?

照片很清晰,背景就是星期八咖啡館,山坡忘不了那個靠窗的火車座,金絲絨的窗簾上織著玫瑰花。那時的陳芳麵前隻有一杯“卡布其諾”,現在的畫麵上,她的麵前不僅有咖啡,還有冰激淩,還有一大塊巧克力蛋糕。

第一張照片上,陳芳坐在一位中年男子的對麵。這是山坡似曾相識的一位男子。第二張照片上,中年男子坐到了她的身邊。山坡不敢看第三張照片,他坐在馬路的街沿上大口大口喘氣,汽車尾氣和灰塵鑽進他的肺裏。後來他點燃一支煙。煙霧讓所有的畫麵變得虛無縹緲,他才看清第三張照片:似曾相識的男子將手搭在了小護士的肩膀上。

沒有第四張照片了,這使他多少放鬆一些。雖然他的心裏依然籠罩著一種不祥的氣氛。這些照片說明不了什麼,他安慰自己,假如還有進一步的行為,偷拍的人不會到此為止。

在這座城市裏,唯一同時認識他和陳芳的隻有文明,知道他倆關係的也隻有他。帥哥文明無疑是脂粉群裏的寵兒,對於跌宕起伏的感情所能帶給人的傷害了若指掌。山坡想,我不能讓他如願。我對此付諸一笑。

入暮黃昏,星期八咖啡館的侍者迎來了一位孤獨的客人,這位小個子客人徑直走到靠窗的位子,沉默了許久。侍者謙恭地彎下腰,等待他的吩咐,他卻繼續沉默著。他靠在火車座上,他的剪影在暮色和夕光裏顯得單薄而脆弱。後來他說:來一杯冰水。

侍者驚訝地看他一眼,冰水是免費的。他說。他看見客人的眼神,很冷,因而保存了一位訓練有素的侍者應有的職業涵養,沒有再往下說什麼,侍者很快送來了一杯冰水。客人咕嘟咕嘟喝下去。他把杯子放到侍者的托盤上去,然後才說,來一杯“卡布其諾”吧。

對麵的餛飩店很熱鬧,山坡看著那裏的人們進進出出,他跟陳芳討論買房時的情景浮現在餛飩店的霧氣上,一切似夢非夢。相比之下,星期八咖啡館的客人寥寥無幾,著實冷清。現在的問題是,偷拍者不可能坐在店裏進行偷拍,除非他化了裝。那麼,他是從餛飩店那邊拍過來的?

“請原諒,”侍者走過來說,“您是否需要再來一杯冰水?”

山坡愣了愣,這才發現自己的咖啡早已喝完。侍者說話的聲音平靜而禮貌,但在那種平靜和禮貌之中,卻顯示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堅決,婉轉地傳達了他的不滿。山坡忽然覺得很有意思,這位侍者令他產生了好感。

“你認識這兩個人嗎?”

這個看上去跟他年齡相仿的侍者,始終保持了與其身份協調的姿態,說話簡練而且謹慎。他看一眼手機上的畫麵,略感驚訝地揚起了眉毛,“這是用手機拍的,”他說,“距離很近,應該是在這裏,”他指著立地大玻璃幕牆的牆外,“或許是一個行人,正好路過吧。”

山坡似乎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文明緩緩地開車過來,習慣地向此處張望,他或許戴了一副墨鏡,或許戴一頂帽子,帽簷壓得低低的。當然,也可能是他偶然路過,第一次看見咖啡館裏坐著陳芳。這位1米75的帥哥,表現卻像一個小人,把車停靠在路邊,掏出了帶有攝像鏡頭的手機。他的眼睛在笑容裏紅潤起來,他迅速地走近獵物。他想象著自己的快感將傳達到被悲哀擊倒的老同學身上,他的手因此而激動得哆嗦,連麵容都扭曲了。

“他們常來這裏嗎?”山坡輕聲問侍者。

侍者抬起頭來看他了,那眼神裏有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同情,仿佛山坡肩背著一個沉重的包袱,正在艱難地行走,而他的前方還有一道難以跨過的坎。他搖搖頭,以同樣輕聲的語氣說道,“不多,我沒有太深的印象。”

你是一個好人。山坡站起身對他說。他拍拍侍者的肩膀。他說,你是一個好人。他感到奇怪,說完這句話,他的心情也好了起來,至少是輕鬆多了。

山坡回到出租房時天已經黑透了,門口的燈泡壞了,借著對麵便利店的燈光才能看清台階。一樓房東家的門緊閉著,裏麵隱約傳來搓麻將牌的聲音。聽到他的腳步聲,房東打開門朝外看,房東說,剛才來了一個自稱是你弟弟的鄉下人,我沒敢放他進來。山坡愣了愣說,你怎麼能這樣做呢,你太勢利了!房東冷笑了一聲說,誰知道他是不是冒充的呢,萬一他是個小偷怎麼辦?山坡轉身往台階下走,他說,誰會來冒充我這個窮鬼的弟弟?鄉下人怎麼了,比鄉下人更會偷雞摸狗的城裏人多的是!

棋牌房人聲喧鬧,贏了錢的人哈哈大笑,輸了錢的人罵罵咧咧。看到山坡直愣愣地往裏闖,一條漢子攔住了他。這是一個山寨版的保安,穿著一件過時的舊警服。保安說,你先去買籌碼,拿到籌碼才能進去。山坡說我不打牌,我找人。保安立刻沉下了臉,將雙手抱在胸前說,你走吧,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路口有一個大排檔,電線杆下麵放著幾張小桌子,炸帶魚和炒螺絲的香味飄散在夜空中。山坡圍著桌子轉了一圈,找不到他弟弟。大排檔的老板娘舉著鍋鏟向他打招呼,你想吃什麼,吃一碗炒粉幹嗎?山坡說我找我弟弟。老板娘說,沒見過像你這樣小矮個的年輕人呀!山坡急了,他說,我矮,我弟弟就不能比我高嗎?

手機鈴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山坡一看是張老師家。山坡說張老師你有什麼事嗎?張老師說,你趕快過來吧,你弟弟在我這裏,我們等著你吃飯呢。

山坡在路口傻站了一會兒,想起給家裏去信時談起過張老師對他的關心。山坡感歎時代的變化,鄉下來的弟弟一點不輸城裏人。找不到他,弟弟就給張老師的單位打電話,然後找到了她家裏。山坡氣喘籲籲地跑到了公交車站,正是交通擁擠的高峰時段,他掏出一支香煙慢慢地吸著,心裏猜測著弟弟的來意。弟弟也許對縣城的打工生涯失去了信心?也許隻是受母親之命跑來看看他吧?但願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