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有一連串惡性案件於本市相繼發生:一家私營水產集團老板設暗宅包養二奶,半夜裏蒙麵歹徒闖入,老板身中數刀死於非命,二奶亦被滅口。警方排除搶劫、情殺,認為可能與黑社會內鬥相關。全力偵破期間大案再起,謝一鳴曾經去過的賀家飯莊被殺手血洗,賀家老二一家三口被殺,死在賀宅,老三的妻子和兒子也未幸免,一案五命,僅賀老三到市醫院照料生病住院的賀家寡母,母子倆僥幸逃過殺手。
接連發生的惡性案件震動全省,上級領導非常關注,公安部門調集大量警力投入偵破。隨著辦案深入,案情逐漸明朗,幾起案件間的聯係顯現出來,原來都不孤立,它們互為因果,彼此連帶,涉及巨大經濟利益,核心人物卻是已故的賀老大。
賀權賀老板不是一般商人,社會角色非常複雜,與海上黑社會團夥牽扯很深。賀老板看準漁港項目及周邊土地開發的巨大收益,依靠多年積累的財力和用心打造的上層關係拿下項目開發權,開發過程中牽扯利益糾紛,賀老板采取軟硬兩套辦法對付冒出來的以及潛在的對手,可收買就收買,不行就來硬的,用恐嚇、毀壞財物甚至人身傷害的辦法,逼迫對手就範。賀老板的對手不乏涉黑老板,最終都搞不過他。賀老大儼然成為本地海上一霸,卻無法停止暗中爭鬥。讓他意外喪生的車禍,實為其對手以黑製黑,買通內鬼在他的車上做手腳,把他滅了。緊接的幾起惡性案件,都是賀氏團夥與另一團夥彼此報複作案。
這起案件越辦越大,越挖越深。案件發生地在本市,本市新任市委書記柳英決心排除一切幹擾徹查此案,被媒體譽為“打黑書記”。柳英才四十出頭,年紀較輕,資曆不淺,到本市接任書記前為省政法委副書記,雖是女性,卻很強勢。賀權案背景複雜,可能會牽涉一些大人物,包括柳英的前任,現副省長周長安,外界議論紛紛,柳英不可能不知道,卻依舊態度堅決。
謝一鳴首當其衝,成為這起案件裏必不可少的一名官員。他被帶到省裏協助調查時表情平淡,說是去“課題調研”,他對自己將麵對什麼課題心知肚明。
億利鞋廠一把大火,以及35條火中冤魂,讓謝一鳴意外得到了一個機會。
3
謝一鳴其人一向自負,凡有礙臉麵,不利自身形象的話從來不說,決不拿自己打趣逗樂。他清楚自己眼下是人們的一大談資,一個焦點人物。從“課題調研”現場出來之後,他並沒有真正脫身,卻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宣布自己“沒事”。在掌控火災善後處理具體事務中,他顯示出強硬姿態,盯住了一些負責官員,高調宣布追究責任,似乎自己毫無牽掛,所謂的“課題調研”並不存在。
火災事故處理“點”裏集中大批人員,分作幾個大組分別處理相關事務。包括調查火災起因、確定死傷人員身份,辦理死者後事和親屬安撫等等,多屬於技術性具體事務,工作人員都是相關方麵專業人員,經驗豐富。謝一鳴除了及時控製情況,把握大的方麵,主要交給安辦主任張斌負責,他自己的注意力另有側重。
起火原因首先必須查實。鞋廠這把大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專家的懷疑集中在電力方麵,如今許多意外火災都與電力設施相關。根據鞋廠幸存值班人員回憶,他們發現大火時,車間主樓和西側的庫房都燒起來了,通常互不相接的兩座建築不會一起著火,必有一處先被點著,而後波及另一處。當晚火是從哪座建築先起的呢?幸存人員一致指認是庫房先著火,專家通過現場勘察和當夜風向分析,基本肯定這一說法。鞋廠廠區西側庫房是成品庫房,從主樓車間生產線下來的鞋子被一箱箱拉到這裏,堆放在倉庫裏,等待出廠。鞋子及包裝箱都是易燃物,失火當天,倉庫的鞋箱爆滿,從地下一直堆到天花板,這種景況在該鞋廠並不多見。那一天合該出事,由於接了一份大訂單,鞋廠老板安排員工加班加點生產,產品在庫房裏堆積如山,要等星期一上午裝貨櫃拉走。庫房這排房子是舊平房,裏邊的電氣設施陳舊,一些照明線路老化,一碰就破,經常出故障。有幸存員工報稱曾見過庫房天花板下的電線吱吱響,冒火花,導致短路停電。正常情況下,隻要隔開一段安全距離,類似火花不太容易點燃鞋箱。那天不一樣,鞋箱一直頂到天花板,可能直接接觸電線,損壞了電線的絕緣層,電線短路打出火苗,點著鞋箱引發大火。
億利鞋廠兩座建築並不相接,中間隔有一條道路,庫房的火焰怎麼會越過道路,竄入主車間大樓引發慘案?專家們認為問題可能出於主樓西側一樓原料間,該原料間與庫房對麵相向,堆放著大量供生產線使用的原料,全是易燃物。原料間朝外一側有窗戶,裝有鐵欄杆和玻璃,庫房的火苗隔著道路和玻璃不易燒過來,但是這一阻隔比較脆弱。西側庫房除了存放成品鞋箱,還有一個房間堆有製鞋所需要的各種化工原料,包括粘合劑、膠水、清洗液等等,一罐一罐堆滿一個房間。其中有些化工原料高溫下會發生爆炸,一定是其中的一個罐子燒著後炸出去,擊碎或震碎主樓一樓原料間的窗玻璃,點著了那邊的原料。
這是推論,事故調查不能隻以推論為據,需要找到準確證據。這個要求很基本,但是很困難,因為大火幾乎把所有證據燒成灰燼。
億利鞋廠是一家民營家族企業,本是一個做鞋麵的小作坊,幾年裏逐漸做大,曾出產仿製國外名牌休閑鞋,繼而成為一家國際知名品牌企業的加工廠,替人家生產品牌鞋,產品全部出口,該廠隻管加工,不管設計和營銷。鞋廠老板姓黃,主要管理人員出自同一個家族,大火中喪生的35人裏,有鞋廠老板娘及其女兒。母女倆監督夜班工人加班,當晚住在廠裏,死於大火。老板本人外出辦事,火災發生的第二天趕回來自首,麵對一片灰燼發抖,坐地大哭,隨即被控製於“點”裏。
謝一鳴下令從黃老板這裏入手,務必讓他盡快開口,問出情況。謝一鳴需要所有與鞋廠失火相關的信息,重點是鞋廠與當地負責官員的關係。
億利鞋廠位於本市工業開發區管轄範圍內,開發區管委會下屬部門的辦事人員和中層官員不在謝一鳴視野裏,他注意上層正副主任三個頭頭。所謂“三巨頭”,分別是姓莊的主任,姓陳、姓林兩位副主任。姓陳的副主任管財,於謝一鳴接手處理火災善後的當天,由謝一鳴親自下令控製於“點”內“協助調查”。姓林的副主任管招商和項目,與出事企業的關係更為直接,但是該副主任出國招商去了,不在開發區。謝一鳴下令通知中止其境外活動,從招商團中撤回,返回接受調查。
姓莊的主任動不動呢?謝一鳴決定:“暫時不動,但要盯緊。”
謝一鳴辦火災重點辦官員,這為什麼?他有理由:即使億利鞋廠這把大火確實出於專家推測,是因為電氣設施老化,意外打火點燃,這也隻是外在的直接失火原因。大火哪怕把鞋廠燒得一點不剩,本不該燒死那麼多人,發生重大人員傷亡慘劇的內在原因是這家鞋廠涉嫌嚴重違規,失火廠房為典型的“三合一”建築,即生產、儲存與生活服務設施合於一樓。“三合一”廠房存有嚴重安全隱患,已造成過大量災難,其存在早已被相關規定明令禁止。但是億利鞋廠的違規廠房赫然存在,白天連著晚間開足馬力生產,車輛出出進進,工人加班加點,一派繁忙景象。當地管理官員為什麼無視違規廠房存在?為什麼允許違規企業生產?他們的眼睛都瞎了嗎?
謝一鳴是老手,處理類似安全事件有經驗,他從省城趕到失火現場,接手善後工作安排,一問災情就知道是“三合一”廠房出的事。當時他質疑地方官員,說現場跡象異常,查下去情況肯定特別嚴重,失職瀆職恐怕還是小問題。言中之意就是該鞋廠違規生產,其後必有官員重大問題,這個問題不能回避,必須追究清楚,否則無法對死者和生者作交代,也無法麵對公眾。
事故調查人員立即開展調查,發現管委會負責官員眼睛並沒有瞎,億利鞋廠“三合一”廠房問題其實早被發現並記錄在案。近年裏開發區相關部門曾組織過若幹次安全生產檢查,鞋廠曾數次被列為存有安全隱患企業,有關部門按照規定每次都提出警告,發出了書麵通知,要求該廠限期整改。
為什麼該企業始終未改,置若罔聞?鞋廠黃老板辯稱自己別有緣故。該廠主樓原本不是“三合一”,完全是按生產大樓設計建設的。後來因為生產擴大,所招外來工經常需要加班,所以才把樓上一層半辟為臨時宿舍,以方便員工。企業接到管理部門安全警告後並未掉以輕心,曾進行了多項整改,並提出一個徹底解決方案,打算在廠區附近征地,蓋一座員工集體宿舍樓。由於征地和建房手續較複雜,一直沒辦下來。企業老板這個說法得到開發區相關官員的證實,他們說這家鞋廠效益很好,是產值和稅收大戶,安全記錄也一直不錯,雖發現存在隱患,不忍心逼它停廠。開發區相關部門一邊幫助企業辦理征地手續,一邊要求它加強內部整改,不料未及完成,大禍便起。檢討起來是失職,但是還是出於好心。
謝一鳴說:“我不信鬼話。”
他要求調查人員就此深挖。
市安辦主任張斌很緊張,把一張報紙悄悄塞給謝一鳴,支支吾吾道:“謝副市長,這件事恐怕有些麻煩。”
這是一張兩個月前的舊報紙,本市地方日報。舊報紙有什麼大不了的新聞,讓安辦主任如此緊張?原來相當敏感:報紙頭版有一張照片,照片的主角是女市委書記柳英,內容是女書記深入開發區調研。照片上除了柳英和隨行人員,還有開發區三位領導陪同,照片拍攝地點不在別處,恰在億利鞋廠,柳英站在鞋廠車間主樓前的停車場,身邊圍著開發區三巨頭,還有鞋廠的黃老板。照片拍得很傳神,光線柔和,柳英笑容滿麵,神態很生動。
謝一鳴問:“這是誰發現的?”
公開登在報紙上的照片還需要誰去發現?問題是如今報紙上領導人活動的照片太多了,無關者通常不會特別在意。如果億利鞋廠沒有燒死那麼多人,這張照片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會再有人提起。但是這麼多人被火燒死了,這張照片藏得再深也無可逃脫,肯定會被有心者從故紙裏發掘出來。
張斌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都要瀏覽本市日報,兩個月前他肯定見過這張照片,但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因為類似照片多得記不住,該照片本身並無特別之處。這一次調查處理億利鞋廠安全事故,他聽到外界議論,說鞋廠有背景,跟市委書記柳英有關係,心裏不踏實,悄悄安排手下幹部找一下,果然找到了這張照片。
謝一鳴點頭,說了句:“深入研讀。”
他抓起桌上一支水筆,在報紙照片上畫了幾個圈。照片畫麵上五個人,除了柳英,還有開發區三位主任和企業老板,謝一鳴在老板和兩位副主任的頭上各畫了一個圈,這三個圈入者此刻都已控製在“點”內,就火災事故接受調查。
謝一鳴思忖片刻,在柳英身邊另一人物的頭上也畫了個圈。
這是開發區管委會主任,此人姓莊,管委會三巨頭中目前唯他尚未驚動。
“動他。”謝一鳴說。
“這個這個……”
“事故調查,我可以定。”
“柳書記那裏呢?”
“你不用管。”
莊主任被通知到“點”上接受調查。關於億利鞋廠的安全隱患問題,他推到工作部門和分管副主任那裏,稱自己並不知情,沒有具體過問。
“你跟這位企業主有私人交往嗎?”
“沒有。”
“黃老板跟其他領導有私人交往嗎?”
“我不知道。”
按照謝一鳴要求,調查人員暫不問及報紙上那張照片,不涉及鞋廠是否真有背景,與市委書記柳英有何關係,因為事涉書記,比較敏感。莊本人也沒有主動提起。
那一天上午開碰頭會,事故處理各工作小組向國家和省安辦工作組彙報情況。謝一鳴在會場接到柳英秘書小劉的電話。
“柳書記請你現在過來一下,到她辦公室。”小劉說。
謝一鳴請柳英另定時間,上午他走不開,調查組開會,國家和省安辦的同誌都在。
幾分鍾後小劉回了話:“柳書記讓你會後馬上來。”
“可能要過午。”
小劉重複:“她定了,會後馬上來。”
兩個月前的那張舊報紙上,頭版照片五人,其中四位頭上給謝一鳴畫了圈,唯一尚未圈入者就是柳英。對謝一鳴而言,打上這個圈意義重大。
這需要“深入研讀”。
柳英到本市接任書記之前,謝一鳴從未跟她打過交道。柳英到來之後,謝一鳴跟她除了工作接觸,並無其他往來。謝一鳴曾被稱為“謝半市”,分管的事務比較多,號稱肩挑市政府半壁江山,一些重大事情免不了要問問書記意見。接觸中謝一鳴感覺女書記對他留有距離,有所警惕,所謂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其中緣故謝一鳴很明白。
這是因為前任書記周長安。周長安在本市當過副書記、市長、書記,執掌多年,留下許多施政軌跡。柳英到任後沒有一味按照周長安的路子走,她試圖改變,提出了自己的新思路和新做法,但是推行起來並不順利,領導層中看法不一。謝一鳴是周長安一手重用的幹部,加上自命清高,比較自負,有些牛,讓柳英另眼相看不足為奇。
柳英到任後不久,市政府班子略有變動,分工需要調整。程洪市長把謝一鳴找去私下交談,提出勸告。
“你要想辦法跟柳書記溝通一下感情,”程洪半開玩笑,“現在是女老大。”
“這有什麼事?”謝一鳴問。
政府領導分工調整,程洪需要問一問柳英的意見。柳英對謝一鳴管的一大塊不放心,覺得謝一鳴跟她的思路對不上,執行不夠得力。
“這個啊,沒問題。”謝一鳴表態。
他讓程洪盡管按柳英的意思辦。分工怎麼調都可以,管什麼都行,他沒意見。他不會就這個問題去溝通感情,大家共事,信得過就做,信不過就不做,沒什麼。
不久就調整了。“謝半市”的半壁江山基本上都交出去,財政、工業、交通、安全等等改由其他領導分管;文教衛體、計劃生育和市政府內部管理等項目則由他接手。按照機關裏的私下說法,“謝半市”被“邊緣化”了。
那時候賀權涉黑案已經開始發酵,外界議論紛紛,都說海上一霸賀老大是黑老大,黑老大後邊有黑保護傘,所以為所欲為,這裏拿一千畝,那裏拿兩千畝,聚財無數。黑保護傘為什麼保護黑老大?當然是無利不起早。誰是黑保護傘?謝一鳴首當其衝。
謝一鳴的“邊緣化”更助長了風言風語,隨著案件深查,他漸漸進入漩渦中心。
謝一鳴與柳英的最後一次“感情溝通”發生於省城“課題調研”前夕。那一天下午,謝一鳴在市政府辦公室開會,將近下班時分,市委辦通知他馬上到柳書記辦公室,有急事。謝一鳴一聽是書記急召,不能怠慢,趕緊把未了議題交給跟他的市政府副秘書長主持,自己離會趕到市委大樓那邊。走進柳英辦公室時,謝一鳴感覺挺奇怪,因為坐了一屋子人,有人拿攝像機拍來拍去,是中央台記者采訪。柳英把他叫來這裏幹什麼?難道接受采訪?柳英看到他,往後邊指了指,請他到會議室去。謝一鳴轉頭進了會議室,一看市紀委書記陪著幾個陌生人在裏邊等候,當時就明白了。
謝一鳴差不多是從柳英的辦公室被帶走的,“協助調查”,或稱“課題調研”。彼此間有這麼多感情故事,此刻意外趕上一場大火和35條人命,然後發現了一張舊日報紙,趁難得之機作“深入研讀”,給照片上的柳英頭上畫個圈,於謝一鳴也屬自然。這樣一個圈意味深長,可以把它讀成一個句號,與謝一鳴利害相聯,甚至生死相關。
這天上午的調查組彙報會一直開到過午,與會人員無論大小,一人一盒快餐打發。會議結束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多,謝一鳴立刻上車,直奔市委大院,按照小劉所轉達的柳英之命:“會後馬上來。”
很巧,轎車開進大院之時,電話響了,竟是周長安。周長安清楚此刻謝一鳴仍處於“課題調研”環境,他並不顧忌,沒有刻意回避,直接打謝一鳴的手機。
“這幾天情況怎麼樣?”他問。
謝一鳴感謝領導關心,簡單講了點調查進展。
“好像已經有所突破?”周長安問。
“是發現了一些問題。”
周長安要謝一鳴抓緊,謝一鳴表示明白。
周長安所謂的“突破”會是什麼?應當就是意外浮現的一張舊報紙。
柳英急找謝一鳴,居然異曲同工。她給了謝一鳴一張舊報紙,於謝一鳴已不新鮮。
“我有了。”謝一鳴說。
柳英談了情況。兩個月前她到開發區調研,行程安排看幾家電子企業,原本沒有億利鞋廠。在前往一家節能燈企業途中經過鞋廠,開發區主任指著鞋廠大門的招牌,說這家廠子生產的鞋子是國際著名品牌,美國“MBA”比賽現場有這種鞋子的廣告。主任介紹情況時有些誇大其辭,說得好像該國際著名品牌是本開發區自主品牌一般。她不禁產生興趣,臨時決定進去看看,於是就進了鞋廠大門。鞋廠黃老板恰在廠內,跑出來陪同參觀,介紹了生產情況。她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呆了十幾分鍾就上車離開。當天調研有攝影記者隨行,拍了不少照片,偏偏就選用了這張。鞋廠大火之後,外邊有人以該照片為據,說她與鞋廠老板有特殊關係,那是無稽之談。
“你覺得有問題嗎?”柳英問。
謝一鳴直截了當:“有。”
他沒有絲毫含糊,明確點出,以示負責。他說現已查明億利鞋廠廠房是違規建築,雖然柳英並不清楚,畢竟留此存照。如果沒有一把大火和35條人命,這張照片不會成為問題。但是慘劇發生了,照片輕則表明柳英失察被蒙在鼓裏,重則可以說是客觀上保護、縱容企業違規,導致大禍。
柳英點點頭:“好。”
她忽然轉移話題:“他們還沒問你什麼吧?”
謝一鳴知道她的意思。幾天前他被從柳英辦公室帶走,然後意外返回,直到現在,這是柳英第一次正麵問及“協助調查”事項。謝一鳴告訴她,被帶到省裏後,他們讓他“自學”了一天,任務就是研讀、消化上級反腐敗文件。他讀得很認真很深入,以備調查人員麵試。不料沒來得及作實質性接觸就讓他走人了。
“你怎麼看這件事?”她問。
謝一鳴咬定自己沒事。賀老大辦項目修漁港拿土地,這是客觀事實,他不否認,就當時情況,從招商引資角度看,他不認為有什麼錯。他知道賀老板社會關係很複雜,對這個人相當戒備。賀老板對他也有所顧忌,在他管理範圍內不敢太放肆。賀在家鄉做項目修漁港之初,並未卷入當地黑社會爭鬥,成為本地海上黑老大是他調離後的事情。無論怎麼追究,他個人沒有問題,既不是黑保護傘,也沒有為自己牟利,對此他很坦然。在這一點上,他感覺與柳英有共同之處。鞋廠一場大火,柳英調研的照片成為問題,無論是輕是重,隻要沒有隱秘交往,沒有牟取私利,可以坦然,最終沒事。
柳英不談自己,隻追謝一鳴:“你真的沒事嗎?”
“當然。”
謝一鳴告訴柳英,賀老大曾經砸過100斤所謂“地瓜”,打算把一個牛書記喂成羊書記,結果未遂。具體情況想必柳英已經有所耳聞。
“我知道還有一盒月餅。”柳英問,“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沒有了。”
柳英斷然否定:“不對。”
她要謝一鳴頭腦清醒一點,她對案情有所了解,不像謝一鳴一口咬定的那樣。賀老大曾經酒後狂言,稱手裏捏著眾多官員的把柄,謝一鳴最牛,也被他喂成羊了。眼下賀老大雖死,人證物證還在,事情沒有消失。謝一鳴這種性格的人,承認不容易,事實卻是事實。辦案是上級部門的事情,沒要求她介入,但是她還想勸告謝一鳴一句,希望謝一鳴能正確麵對,不要心存僥幸。
謝一鳴說:“我對自己心裏有數。”
“不要誤以為有機會了,鑄成大錯。那不可能做到。”
“柳書記什麼意思?”
柳英追問,除了已經上交的公務護照,謝一鳴是否擁有因私護照?謝一鳴一口否定,他不擁有任何因私護照,無論是用本名,還是化名。
“你應當明白我為什麼問這個。”柳英敲打。
不需要她多說,謝一鳴很清楚。眼下謝一鳴的妻子女兒都在美國,他自己一個留在國內,是所謂的“裸官”。“裸官”之裸因可能各不相同,其中有不少是腐敗官員預留後路:把家人先送到國外,轉移財富並避險,自己獨自留下,一有風吹草動拔腿就跑,沒有後顧之憂。身為官員,出境需要經過批準,辦理公私護照都留有記錄,護照管理有嚴格規定,卻有些人能夠設法繞開,這種人通常掌握實權,預先用種種特別理由,授意管理部門人員製作一套假材料,據此為自己辦理一份化名護照,名是假的,護照卻是真的,時候一到拿出來用。這種情況已經屢見不鮮,謝一鳴是否也在其列?目前還不得而知。謝一鳴正在接受調查,其言行舉動受到密切注意,不可能說走就走,但是如果他早有準備,此刻利用一場大火提供的意外機會鋌而走險,拿著一份難以查核的化名護照逃走,事情就非常嚴重。柳英有必要就此提醒,讓他斷了這個念頭。
“把你要回來,我們就有責任。”她說。
謝一鳴說:“我對自己無須擔心。”
柳英所謂“把你要回來”,指的是讓謝一鳴中止“課題調研”回來接手火災善後的具體過程。謝一鳴從省裏脫身後,曾悄悄了解過,作為當事人,無疑他最想知道自己得以脫身的原因,情況已經大體明白。
為什麼柳英會把謝一鳴召回來?首先當然是災難,這一把大火傷亡慘重,偏偏管事的朱龍輝身子一挺不省人事,臨陣折將,這就給了謝一鳴機會。朱龍輝雖是新上任的副市長,年紀卻比謝一鳴大,身體不好,心思很重,比較怕事,他最怕管安全,偏偏從謝一鳴手上接了這個。安全事務責任大,沒有誰喜歡管,謝一鳴從縣裏上來當副市長後,程洪把這一塊派給他,他管住了。去年曾遇到過幾回大事,都被他有效處置,人人說他有辦法,其中當然不乏運氣。億利鞋廠“三合一”違規,謝一鳴管安全期間就已存在,當時並不起火,待到一把火燒死35人,謝一鳴已經不管了,誰管誰負責,壞事攤到朱龍輝頭上。朱龍輝運氣不好,接手後重大安全事故頻發,搞得焦頭爛額。一個多月前,本市一座違規鞭炮廠發生爆炸,死亡10人,上級嚴肅查究,朱龍輝吃了個處分,還沒緩過勁來。又是鞋廠這把大火,死傷更為慘重,朱龍輝那種性子哪裏承受得住,當場就不行了。這個時候得找個人頂起來,謝一鳴無疑最合適,因為這一塊原本就是他管,輕車熟路,問題是大火之前他剛給帶走“協助調查”。
市長程洪出頭找柳英,建議柳英直接給省裏主要領導打電話,可能的話,請求讓謝一鳴先回來處理善後,這麼大一件事,三十幾條人命,比貪汙受賄幾萬幾十萬嚴重,大事料理清楚,再查他個人受賄不遲。
“現在能依靠他嗎?”柳英質疑。
“別的人不一定靠得住,這個人沒問題。”程洪擔保。
柳英有理由擔心。謝一鳴已經成為被調查對象,哪怕暫時叫回來,如何指望他盡心盡責處理安全事故?程洪擔保沒問題,理由是謝一鳴其人比較自負,自視很高,顧惜臉麵,隻要同意接,就會負起責任。被調查不一定是壞事,這種時候謝一鳴需要立功贖罪,至少不敢亂來,以免給自己加罪。
柳英被說服了。
這裏邊還有一個細節不為人知:程洪市長出麵找柳英之前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副省長周長安打來的。周長安得知鞋廠大火,朱龍輝出事,特地找了程洪。他對程洪說:“現在還等什麼?去把謝一鳴弄回來。”
周長安運籌帷幄,謝一鳴終得脫身。但是正如柳英所說,事情並沒有結束。柳英有必要提醒謝一鳴牢記自己的處境,不要利用機會上下其手。無論是設法逃跑、暗中幹擾調查,或者利用一張照片“深入研讀”,大做文章,都不易得逞,還將罪加一等。
對柳英的警告,謝一鳴回應:“我對自己有把握。”
離開書記辦公室,返回“點”上,有兩件事在等著謝一鳴。
第一件是調查取得突破,億利鞋廠老板承認行賄。在接到限期整改通知後,老板給三巨頭都送了錢,其中開發區主任給了十萬,兩位副主任各有兩萬。經派駐調查組的紀委工作小組追查,三個基層官員都已供認受賄。
“不出意料。”謝一鳴說。
他要求調查人員立刻向市紀委領導報告案情。鞋廠這筆賄金清楚了,事情並沒有完。敢拿兩萬就敢拿十萬,敢拿十萬就敢拿一百萬。開發區這麼多企業,到處可以種地瓜,三巨頭不知道已經吃下多少,得統統挖出來。這已經超出鞋廠火災調查範圍,必須移交責任部門處理。
第二件事是謝一鴻從老家來了。謝一鴻是謝一鳴的親弟弟,在老家縣城一所小學當教務主任,他們老家在本市西部山區。前幾天謝一鴻去雲南,參加教材修訂部門一個會議,剛回到家中。一聽大哥出事,他非常緊張,從縣裏趕來看他。
謝一鳴說:“我沒事。”
待到房門一關,謝一鳴口氣急轉,發問道:“家裏湊得出20萬嗎?”
弟弟大驚:“怎麼了?”
謝一鳴讓弟弟盡快湊20萬元人民幣,馬上送去給王春江。王春江可能不敢收,謝一鴻要想辦法,無論如何,讓王春江收下。
謝一鴻匆匆離開。
謝一鴻小名“臭丸”。本地人所謂的“臭丸”即樟腦丸,這種東西現在已經很少見了。謝一鴻的小名外邊人不知道,謝一鳴的妻子卻清楚。謝一鳴從省城脫身返回本市的路上往美國打過一個電話,詢問“臭丸”到美國後可好?實際上當時“臭丸”正在雲南參加會議。謝一鳴靠電波途經美國繞個圈,設法通過其妻把信息傳遞給謝一鴻,傳喚其弟前來找他,這是為了避免讓人察覺他在找什麼人,想要幹什麼,因為牽扯案情,涉及金額達20萬。
謝一鳴的時間不多,鞋廠一把火來得意外,眼下機不可失。
4
近十年前,謝一鳴默默無聞,在市政府經濟研究室當個小科長,每天中午拿個飯盆到機關食堂吃飯。當時謝一鳴人微言輕,卻已經很自負,不太合群,對人對事自有看法,不說則已,一說傷人。機關食堂總是兼為用餐年輕幹部的交流平台,有眾多信息和言論在餐桌上交換流轉,其中時有謝氏言論,往往因尖刻而被轉述。
一向以來,最受機關小幹部熱議的話題,無非人事動態,誰誰上了,誰誰下了,哪個有辦法,哪個出了事,等等。有一回機關調整,提拔了十幾個幹部,常在食堂行走的幾位小幹部赫然升起來了,其他人看著他們,眼中頗多羨慕,兼具不服。謝一鳴在餐桌邊喝湯時發表言論,說食堂這裏的人都長眼睛,但是辦公樓那邊有個瞎子。
有人追問:“是誰瞎了?”
“周長安啊。四眼兩對瞎。”
所謂“四眼”即戴眼鏡的。時周長安從外地調來本市當副書記不久,管幹部,他非常強勢,迅速起用一批幹部,其中不少人頗受爭議。謝一鳴抨擊周長安瞎了,說的是周看人不準,機關食堂裏不少人有同感,隻是沒人敢公開說。
幾天後一個午飯時間,機關食堂外來了一輛轎車,周長安從轎車下來,徑直走進食堂。食堂裏頓時騷動,領導意外光臨,認識的不認識的紛紛起身打招呼。
周長安問:“哪一個是謝一鳴?”
有人把坐在靠窗餐桌邊的謝一鳴指給周長安。謝一鳴手裏抓著筷子抬頭看,模樣有些緊張。周長安抬手招呼,讓謝一鳴過來。
“知道我是誰吧?”他問。
“是周副書記。”
周長安指著自己的眼部:“這裏,眼睛和眼鏡,瞎了嗎?”
謝一鳴沒吭氣。
“下午去我辦公室。”周長安下令,“跟你談話。”
就這幾句話。而後周長安跟周圍人擺擺手,掉頭走出食堂。
謝一鳴硬著頭皮去了市委辦公大樓周長安的辦公室。周長安那麼大的領導找他這種小科長談話,本不需要親自深入機關食堂下達通知,隻要讓秘書給市政府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打個電話,吩咐主任把人給他帶來,這就足夠了。但是他不,他要在公開場合高調亮相,直奔主題,引而不發,一下子把眾人震懾住。
在辦公室,他還問謝一鳴:“這裏邊誰瞎了?”
謝一鳴嘴硬:“那是比喻。”
“我不知道嗎?”
周長安把食堂餐桌上傳來傳去的消息拿出來說。本次提拔的人員裏,某人是某位領導的女婿,某人是某大款的兄弟。某人沒本事卻有嘴皮,擅長獻言,肉麻吹捧,抓住一切機會給領導拍馬屁唱讚歌。某人則獻金,拿財物轟炸開路。某人是年輕女性,有幾分姿色,她的本事是獻身。
“這個什麼‘三獻’是你發明的吧?”周長安問。
謝一鳴說:“不是發明,是真實情況。”
“不用你說,我一清二楚。”
除了飯桌上流傳的各相關人物事跡,周長安還知道謝一鳴怎麼回事。謝一鳴為人自負,自命清高,自視不凡,目中無人,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平時不吭不聲,嘴巴一張出口傷人。領導關係和群眾關係都差,年年打鉤評價,票數總在中下。
謝一鳴不服:“單位裏事情做得最多的是我。”
“你不成氣候。”
周長安訓斥說,幹大事的人必須立足現實,知道自己要什麼,怎麼去做。任何人都有毛病,也都有其可用之處。不同的人可以辦不同的事,不同的事要讓不同人去辦,什麼樣的人都能抓住,三教九流都能掌握,這才足以成事。
“以後少在飯桌上嘰嘰歪歪,什麼瞎眼,三獻,憤世嫉俗。牛個啥?”
謝一鳴一聲不吭,並不是心裏服氣,隻因地位懸殊,不在一個對話平台上。
幾個月後機關又提拔了一批幹部,謝一鳴居然榜上有名,被派到下邊縣裏當了副縣長,提名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周長安。周長安說:“這個謝一鳴不獻言不獻金也不獻身,領導幹部隊伍裏不能沒有這種人,就用他吧。”
謝一鳴的感覺可想而知。
他對周長安感恩戴德,在縣裏幹得非常賣力,數年裏步步上升,從副縣長到常務副縣長,到縣長,再到縣委書記,比一些被他看不起的所謂“三獻”人員還快。其順利發展除了個人努力,更得益於周長安的看重。周長安為官大氣,不計較什麼“四眼兩對瞎”,起初謝一鳴並不讓他特別在意,而後漸漸欣賞,看中了,便下力氣栽培。他曾說過不能沒有謝一鳴這種人,為什麼不能沒有?因為可取。謝一鳴自負,但是有其本事,最大優點是靠得住,有朝一日可能誰都跑了,他相信謝一鳴還在。
周長安擅長掌握,用了不少幹部,真正得他信任的不多,謝一鳴可算其中之一。
兩年多前,有一回市裏開流動現場會,周長安親自率領,把各縣書記集中到一部中巴車,一天走一個縣,現場參觀檢查,研究問題,稱為“拉練”,路線從沿海到山區。謝一鳴任職所在縣位於沿海,早早經受檢查,拉練後期進入山區,他放鬆多了。
那一天周長安在中巴車上忽然發話:“今天要查謝一鳴。”
謝一鳴聲明:“我已經過關了。”
“這裏還有一關。”
流動現場會當天所到地點與謝一鳴有關,不是任職地,卻是老家。謝一鳴的情況比較複雜:祖籍在市區,父親讀師範後支援山區,落地生根,他出生在這個山區縣,小小年紀被送回市區,在祖父家長大,讀書工作都在市區。很多人不知道他在這裏有個家,周書記倒是記在心裏,不由得謝一鳴驚訝:“周書記真是好記性。”
周長安說:“現在也學會‘獻言’了?”
“是真話。”
“我也是真話:今天查你。”
周長安果然來真的。晚飯後,周長安叫上當地縣委書記蔡琪,讓謝一鳴領路,深入調研,上門檢查,去了謝一鳴家,準確說是謝一鳴父親的家。
謝一鳴的母親已經過世,父親退休在家,身體不好,長年臥病在床。謝一鳴的弟弟謝一鴻與父親一起生活,職業也是子繼父業。弟媳原在一家企業工作,企業倒閉後無業,他們的兒子剛上初中,經濟比較緊張。謝家住縣城北部“教師新村”,是謝一鳴父親當年分的房子,上世紀80年代的住宅,小區周邊道路狹窄,滿眼舊屋,已經十分破敗。謝家住宅位於一幢七層公寓樓頂層,沒有電梯,周長安率一行人用腳一級級走上樓去,看望謝家老父,視察謝家舊房。由於事出突然,家裏人措手不及,沒能很好收拾,滿眼淩亂,加上房子小,一室兩廳才五十多平米,探訪者幾乎轉不開身。大家開玩笑說,教師節還有些日子,周書記這是提前探望老教師,慰問教育困難戶。
蔡琪當場埋怨謝一鳴:“你怎麼搞的?把老父親藏到這種小地方,是想讓周書記受累,還是要讓我們出醜?”
謝一鳴還要自誇:“地方雖小,地段不錯。”
周長安批評:“你這個大兒子沒用。”
謝一鴻替大哥辯白,說謝一鳴每月寄錢,每次回家都把父親背下樓去曬太陽。
周長安點頭:“我沒說他不孝,是說他沒用。”
他交代蔡琪幫助解決謝家住房問題:“今晚查過了,情況屬實。我在這裏現場辦公,這個事你幫他辦,作為任務下達。”
謝一鳴說:“這事我們自己處理吧。”
周長安再批評:“你清高什麼?我聽說你們家老教師住貧民窟,特地來看看,名不虛傳嘛。你這種人放不下臉,我替你出麵。”
當著大家的麵,謝一鳴不再多說。
一個月後,蔡琪給謝一鳴打電話,說問題解決了,他們縣機關管理科手中掌握幾套住宅,是用舊機關公房土地跟開發商置換的。地點和戶型都不錯,他已經協調清楚了,可以安排一套給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