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八品芝麻官(1 / 3)

新上任的八品芝麻官

1

孟誌遊將小孟村的計劃生育工作抓上去,多年的遺留問題得到徹底解決,那頂扣在全村人頭上的落後帽子,一下子被甩到茅屎坑裏去了。縣計劃生育檢查組的同誌還真不含糊,他們把檢查時聽到的有關孟誌遊實打實幹的故事整理出來,登在計劃生育簡報上。宣傳部門的領導看到這個材料,立即組織縣報、電台的記者下去采訪。那幾天,全縣上下傳的都是小孟村支書孟誌遊的事跡,聽得孟誌遊腳底直發飄。乖乖,縣裏來的這些記者真的不孬,就像鑽在孟誌遊肚子裏的蛔蟲,把他的心裏話全掏了出來。孟誌遊當初幹工作時光知道幹,來不及想這想那的,現在看看報紙上登的、廣播裏說的,孟誌遊細細一琢磨,好像當初就是那個意思。還不能小看這宣傳的作用,那幾天就有風傳出來,說縣裏要提拔孟誌遊什麼的。孟誌遊當時還反駁人家說,時下提倡幹部年輕化,我老孟已年滿五十,日頭甩西的人了,提個屁呀!沒過兩天,剛從鄉長升為書記的武德真找他,讓他思想有個準備,不幾天縣委組織部就要來人考察他。孟誌遊一聽,吃驚不小,心想外麵那風傳的還是真的呀,隻我老孟一個人蒙在鼓裏,嘖嘖!武德真看他犯愣怔,就告訴他詳情,說你看我們這破鄉,有能耐的個個跳走,到縣裏孬好謀個位置,喝喝開水抽抽煙,到月按時領工資。眼下鄉裏正缺一名計生幹部,我把你給報去了。孟誌遊一聽心裏直發亮,敢情武書記是兌現他的諾言來啦!到底是鄉一級領導,一口唾沫一個坑,說話無戲言,不像平頭老百姓,人微言輕,說話跟放屁差不多,人麵前還瘦驢拉硬屎梗起脖子死撐,到頭來隻落個自個兒心裏痛快,大小問題都不能解決。孟誌遊心裏琢磨,武德真說的計生幹部,怕就是計生辦那個空缺了。從武德真那裏出來,孟誌遊有意彎計生辦主任柳樹根那裏坐坐,一是聯絡感情,表示下級對上級領導的尊重;二也為了探探消息,聽聽柳樹根的口風,看鄉裏如何安排他的,自己心裏也好有個實底兒,上麵來人考察,他知道怎麼說話。和柳樹根東扯葫蘆西扯瓢地呆了老鼻子時間,眼看日頭快晌了,頭腦裏糊糊塗塗的什麼情況也沒有得到。估摸柳樹根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事,要是這樣,再在這裏坐下去也沒有多大意思,於是趕緊爬起走人。在柳樹根那裏,下級看望上級,肉臉對肉臉,柳樹根不好擺架子。這一邁出門,味道就大不一樣,說話的口氣全變了。他冷冷地說,近段日子報紙廣播吹的盡是你,你可不能翹尾巴。聽柳樹根這口氣,孟誌遊心裏疙疙瘩瘩的有點不舒坦,好像這宣傳是我老孟一手策劃似的。柳樹根應該清楚,那筆杆子攥在人家記者手裏,不是我老孟能夠左右的。再說我老孟已是五十歲的人,兩個孩子又都在省城讀大學,連武德真對我都高看幾分,你就這態度?一想這鄉裏還是武德真大,你柳樹根算老幾?你對我不好,等我來鄉裏再找武書記挪位置不遲。這樣一想,心裏又亮堂不少。從鄉裏騎車往回來,看影子正在自己的腳底飄,估計村部已沒有人,車頭一掉,直接往家騎。

妻子方梅蘭身體不大好,也不是什麼大病,腰不好,今天吃藥明天貼膏藥,總不見效。一次孟誌遊帶她到縣醫院拍片子,醫生指著片子告訴他,說是腰椎間盤突出。這玩意兒是富貴病,隻能歇著不能累。醫生當下叫住下治療。那會兒因孟誌遊工作忙,這檢那查的,沒有空子陪她;還有就是方梅蘭舍不得錢,這一住院沒有幾百上千的拿不下來,倆孩子都在大學裏讀書,月月要寄錢,她知道這病死不了人,咬咬牙硬是回來撐著。要說這鄉下還真不比城裏,說是農閑沒事了,可家前屋後一溜達,滿身的事就來——屋前要掃,菜田要薅;屋後的地要深挖,還有草啊葉啊也要清除,不然盡躲蚊子。起先這些事方梅蘭還能做,不要孟誌遊操心,眼下做就有些困難,據醫生說是那突出的部分壓迫到神經所致。不做事倒也罷了,看著囫圇圇一個大活人,連正常行走也發生了困難,走著走著一條腿先是麻,後來就疼得挪不動步了。就這樣,她還不肯就醫。這一下隻好辛苦孟誌遊了。好在他有早起的習慣,屋前掃掃,屋後拾掇拾掇,有眉有目的還像個勤快人家。但一日三餐方梅蘭得包下。她不包也不行,你總不能讓一個大男人鍋頭灶腦像個娘們樣的忙活吧?再說他也沒那個時間。自打當上小孟村一把手,他就不大能閑下。走在路上,說不準就有誰在哪裏等著談事情,你又不是縣長,坐在車裏看到隻當沒看到,車嗚地一下就過去了。再說你也惱不下那個臉。前莊後圩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人家有難事希望你能解決才找你,這一解決就誤了吃飯的時間。家裏倆孩子都上學不在家,方梅蘭弄著兩個人的飯,到吃時早已冷嘰疙瘩的,搞不好還嘔酸,半天心裏不舒坦。方梅蘭說就恁忙,國務院總理似的。孟誌遊說我現場辦公了,又解決一戶困難。那時電視裏盡放一些市長、縣長現場辦公什麼的,光看他們嘴動手動,也不知道說的啥,最後看電視裏的人又是鼓撐又是笑的,孟誌遊估計什麼問題可能真的解決了。從此他就記下現場辦公這個新詞,今天用在這裏還正合適。一餐飯還沒吃完,又有人堵到家裏談事情。孟誌遊當這個村幹部,不光他自己累,方梅蘭也跟著累。方梅蘭勸他丟下別幹,到累出病來再丟就遲了。身體是自己的,別的啥都是身外之物。孟誌遊當初也不想幹,後來是武德真鄉長的優惠條件使他硬著頭皮幹下來。武德真說隻要他能摘去小孟村計劃生育後進帽子,就調他進鄉計生辦工作。看武德真的態度不像開玩笑,他就在這上麵多使力氣。眼下這帽子真的被摘去,縣裏把他當成典型宣傳,孟誌遊想該是武鄉長也就是武書記兌現諾言的時候了。過去他是鄉長,重大事情要向書記彙報;現在他是書記,一切大事都由他定奪。孟誌遊琢磨,這下他到計生辦工作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他打算瞅個合適的機會問問,不曾想武德真還記著他,早把他給報上去了,這樣的領導還真不孬。

孟誌遊今天被鄉裏找去說事,村裏不大有人知道,所以一路上無人堵截,到吃飯時正好到家。方梅蘭見了滿臉驚訝,說太陽從西邊出了,你趕得倒巧!說著拿碗裝飯,兩個人熱熱乎乎地吃。

吃了一個早中飯,又逢巧無人來家裏說事,方梅蘭叫孟誌遊歇歇再走。孟誌遊本也想歇的,這時去村部也沒人,辦不成事,可他又不敢歇。剛才吃飯時嘴巴被飯堵著,心裏的話沒空往外溜,這一閑下來他怕收不住,把縣裏要來人考察他的事給說出來。方梅蘭要是知道,女人心裏不擱事,再嚷嚷給外人,這一傳出去,自己真的到鄉裏還好,要是中間生出什麼岔子去不成,貓含豬尿泡那是自個兒的事,遭人背後笑話那可劃不著。這年頭望人好的人不多,生活消停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就顯出日子平淡,總想弄出事情樂一樂。孟誌遊不想做人家的笑料,推出車子就去村部。

村部空空的,幾個人都不在,不知是不是打平夥躲到哪裏喝酒去了。村裏幾個幹部好喝幾杯,孟誌遊不大讚成。倒不是他不喜歡,他擔心的是你幾個人在一起吃吃喝喝,感情增厚了,關係融洽了,群眾可能會遠離你,不拿你當知心人看待。好多地方幹群關係緊張,亂子多半出在這上麵。要是一頓不吃又不大可能。孟誌遊上任那會,他一支筆攥得鐵緊,幾名幹部離皮離骨的,有勁不往外使,還躲在背後比腰圍,這個說肚子小了,那個嫌褲帶長了。後來縣裏搞計生檢查,孟誌遊留他們吃了幾頓飯,一個個喜氣洋洋跟過節似的。副村長郝仁源、治保主任胡德海、會計卜世通,幾個臭皮匠加上孟誌遊,點子賽過諸葛亮。小孟村甩去計劃生育後進帽子有他們一份功勞,可上麵都認著是一把手的,可著勁宣傳,還風傳要提拔他。這樣一來,他們幾個心裏就有些不平衡,再加上近些日子沒有吃喝,幾個人臉上就有些不好看。孟誌遊想不幾天上麵就要來人考察他,還指望他們說好話,要是他們一致兒編瞎話,煮熟的雞也能飛掉。這事隻能成功,不可出亂子。退一步說,反正自己是要到鄉裏工作的,你一走這個小孟村遲早也是人家的,你管人一時管不了一世,何不順了他們的意思,說白了也就是頓把飯的事情,出不了大問題。但平空裏把大家留下來吃飯,他們也會生疑。你孟誌遊平時把人家看得那麼緊,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瓣花,不找理由怕是不行。好在他是一把手,全村的事都在他心裏裝著,隨便說一個讓大家討論,或者把今冬明春的事拿過來掰扯掰扯,把時間拖晚點,讓卜世通出去安排,就變成順理成章的事了。

2

縣裏做事還真不含糊,哪像基層幹部做事眉毛胡子一把抓,分不出輕重緩急。這不,武書記說過話沒兩天,組織部就派人來考察,把村組幹部一一找來談話,還神神秘秘地關起門,一邊談一邊做記錄。村組兩級小幹部哪見過這陣勢,坐在那裏感覺兩隻手都是多餘的,腦瓜子緊張得幹癟癟的無一點水份,人家問什麼答什麼,沒有一句多餘話。邁出門來再回憶,一句囫圇話也想不出,那個悔喲!孟誌遊是最後一個談話的,他不像其他小幹部那麼手足無措的,這主要是武德真跟他交過底,他思想上已有所準備。但他也沒有見過這陣勢。村級幹部九品小官,見的最大的幹部就是書記、鄉長,縣裏的人見到也不認識。而現在人家確確實實就坐在你麵前,講話輕聲慢語,你講什麼人家記什麼。起先,孟誌遊也有些小緊張,那主要是被人家記錄嚇的。還有那氣氛,三句話沒講,貼身的褂子直往肉上黏。想武德真一年前還是鄉長來小孟村找他談話,說話高門大嗓隨說隨了,也沒見錄下一言半語,就是那句如你孟誌遊能摘去小孟村計劃生育後進帽子,就調你進鄉計生辦工作的許諾,還是孟誌遊玩激將法人家才寫的。不過說了幾句孟誌遊也就自然多了,除回答人家問的,還能自由發揮,家長裏短地說幾句。

談話結束,孟誌遊本想留人家吃個便飯,後來一想縣裏的幹部不同於基層,你留人家是好意,若被人家誤解成拉攏腐蝕領導幹部,那可劃不來。這才考察,萬不能在這節骨眼上給人家留下壞印象。聽剛才談話的語氣,孟誌遊知道縣裏對他的印象不孬,廣播裏說的,報紙上寫的他們全知道。估計進鄉計生辦工作不是大問題,回頭一想這一年的苦還真沒有白吃。孟誌遊不想讓到嘴的肥肉滑掉,所以連央都未央,直接把人家送上路。退一步說你這裏也沒啥好吃的,別看胡德海他們幾個饞吃饞喝,他們的要求也不高,田裏割割,雞窩裏掏掏也能對付一頓。拿這些東西去招待縣裏領導,也有些端不出手。把考察組的同誌送走,孟誌遊裝作沒事人似的準備找郝仁源探探情況,胡德海恰巧過來,問考察組的人哪裏去了,孟誌遊說早走啦。胡德海一臉的失望,說那邊已安排妥當,看,這事鬧的!孟誌遊知道胡德海的小詭計,別看他表麵急,捶胸頓足的,那都是假的。孟誌遊有意不接胡德海的話茬,倒說起清正廉潔,不能拉縣領導下水犯錯誤等等大道理,聽得胡德海直點頭。孟誌遊不想再逗他,想這考察組畢竟是衝著自己來的,談話時說的雖是領導班子,沒明著說你孟誌遊如何如何,說到底你是小孟村一把手,成績出來了,你就該記頭功。胡德海嘴饞,想借此機會吃一嘴,搶先一步安排好,雖有點先斬後奏,但從中也可以看出他們幾個人談話時的態度,看來前晚上的飯沒有白吃。村裏幾名幹部,初看複雜,各人有各人的小九九,處長了才知道他們挺單純。這全看一把手會團不會團。孟誌遊看胡德海還在眼巴巴地瞅自己,這才拾起剛才的話茬說,既已安排好,那就把曹組長他們幾個都招呼來,我也說說事。

孟誌遊初做村支書時反對吃喝,大半年裏確也沒吃過一頓,村裏幾名幹部熬巴得滿肚子饞蟲,群眾倒是說他好。自計劃生育檢查到眼下,沒兩個月,吃吃喝喝四五次,幹部倒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了,群眾怕又會有議論。媽個巴子的,這兩頭都說好的事還真難辦!看來隻有這麼瞎湊合吧。

晚上,大家的酒喝得都比較猛,你來我往一杯接一杯地幹,話說得都很少,主要是孟誌遊說。既然跟胡德海說過要說事的,就不能冷下場子,一冷場子郝仁源那鴨子嘴就帶頭起哄,說組織部已經考察啦,孟支書要高升啦什麼什麼的;還有二組的曹組長也不省心,仗著和孟誌遊這一年裏共事,二組的工作事事領先,從沒要孟誌遊操心煩神,很有優越感,端起杯子就要敬。胡德海知道這頓酒來之不易,也從心裏感激孟誌遊給他麵子,搶在孟誌遊前麵端起杯子就和曹組長碰。曹組長雖有意見,但因同是村裏領導,他也不好駁麵子。胡德海利用自身這一優勢,又挨個敬一次。這一輪下來,大家的酒都差不多了,迷迷糊糊的再沒有人敢起哄了。

時令進入冬季,大田裏的活沒有多少,也就剩農田水利、挖溝修渠這檔子事。這事幹起來也不難,隻要規劃好了,層層分解,戶戶包幹,到時組織人驗收就行。主要還是計劃生育這一塊,孟誌遊清楚自己就是到鄉裏也還是抓這個。那晚吃飯時孟誌遊雖沒少說這個,但這玩意兒並不是嘴上說說就能解決的事。老話說窮生虱子富生淫,眼下不愁吃不愁穿,個個勁頭十足,白日沒活幹,夜晚都把勁使到床上,這事不盯緊點,保不準甩在茅屎坑裏的那頂帽子,哪一天又一家夥飛回到你的頭上。孟誌遊帶郝仁源到各組去跑了兩天,為的是給大夥有個提醒,別樂極生悲拿自己媳婦的肚子當跑馬場。第三天裏,孟誌遊還在轉,鄉裏就有人來找他,說武書記和縣裏的人等著他談話,他心想哪裏來的這麼多話,上天幹嘛不一起談啦。心裏雖這麼想,腳還是往回邁了。到村部他叫胡德海去協助郝仁源,兩個人幹這事方便。

往鄉裏去,孟誌遊估計縣裏可能已同意他到鄉裏工作,但這點小事還要組織部的人來談話是他沒有想到的。他想這可能是組織程序。武德真在辦公室等他,見孟誌遊一頭汗水地來了,就給他作介紹,說,這是許部長。孟誌遊本來就滿頭汗,這一聽是許部長找他談話,汗就更多,小蟲子一樣順著腮幫子爬。組織部長,乖乖,這個專管幹部的大官,孟誌遊過去隻在電視上見過,今天竟然來這裏和他客客氣氣地握手,孟誌遊確實有一種雲天霧地,受寵若驚的感覺。談話是家常式的,說說家庭,談談工作,孟誌遊漸漸放鬆下來,身上的汗也開始幹,貼身的褂子涼冰冰的。再往下談孟誌遊聽得差點沒嚇背過氣去。聽許部長的口氣,這還不是叫他到鄉計生辦工作,而是幹副鄉長,專管全鄉的計劃生育工作!許部長還要求他回去抓緊安排好村裏的工作,從現有班子裏選一名能勝任支書工作的人,副鄉長的文回去就下。許部長談過話,武德真又接著談。孟誌遊的頭腦蜂房似的嗡嗡亂響,兩隻耳朵也轟轟的像跑火車,武德真說的什麼他聽不真亮。

從鄉裏出來,孟誌遊緊著往家趕,他要把這天大的喜事告訴方梅蘭,讓她也樂一樂;還要把這事寫信告訴小虎小勤,讓倆孩子也知道他們爸爸的厲害。副鄉長,算起也是八品官呢!

細算起來,孟誌遊出任小孟村一把手也隻四百來天。想當初,若不是武德真又做工作又許諾,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答應的。時下幹部不好當,群眾有逆反心理,好像一當幹部就與多吃多占貪汙受賄割不開似的。孟誌遊上台後在這方麵多注意,群眾就擁護。想想共產黨還真不賴,隻要你工作好,有能力,他就重用你、提拔你。哪像有些人說的那麼腐敗,要腐敗也是極少數,和許部長、武書記一比,是九牛一毛。孟誌遊心裏亮堂,看哪哪都好。

3

好話行千裏,孟誌遊被提拔到鄉裏做副鄉長,文還沒有到,但在小孟村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開了鍋一樣。孟誌遊走到哪裏,哪裏就孟鄉長孟鄉長地叫,叫得孟誌遊很不好意思,說,別叫,我一天沒走,一天還是你們的支書。叫的人就說,還不快呀,談過話了,也就是三兩天的事。孟誌遊就不再搭腔,當走路走路,這兩天他在想支書的人選問題。

按說現有班子裏,還數郝仁源資格老,又讀過一些書,肚子裏有點貨。這個人的缺點就是膽小怕事,他剛抓計劃生育那會,這個怕惱,那個不想得罪,叫他去堵超生,人還沒進村,破鴨子嘴就嚷嚷開了,等他磨磨蹭蹭地趕到那裏,人家早關門上鎖溜之乎也。他的任務完不成,害得他那一任的老支書為他吃掛落背黑鍋,結果被一票否決了。孟誌遊上任後,死死拉住他不放手,郝仁源被逼無奈,隻好硬著頭皮幹。論工作這人也沒話說,做起思想工作,把肚子裏的書一翻倒也一套一套的,個別難纏戶不怕硬的,就怕郝仁源的攻心戰。這一點遠遠強於胡德海。胡德海幹治保工作,專和小偷小摸打交道,對誰說話都沒有好態度,回家和老婆也一樣,加上他那長相,好多孩子見到他是撒腿就跑,害怕被他扭住了訓。有一次,胡德海的老婆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找到村部,硬要孟誌遊幫他斷斷家事。弄了半天,孟誌遊才搞清,原來這娘們懷疑胡德海有外心。孟誌遊問他可有把柄,野女人是誰?娘們說胡德海過去對她是和風細雨疼愛有加,現在是不聞不問吹胡瞪眼。孟誌遊聽後撲哧一笑,說他這是職業病,幹公安的人都這樣。娘們說,噢,要是這樣,敢情和你換換,他幹你這個!孟誌遊哭笑不得,心想要換這是組織上的事,哪是你想換就能換的。班子裏還有一名卜世通,這個人表麵上話不多,是個悶葫蘆,小點子倒不少,一肚子鼻盤珠子,有啥事都讓胡德海上前,胡德海還覺不出,認為人家看得起他。要說基層工作,確也需要胡德海這種工作方法,六親不認,狠打猛衝,不三不四的人聞聲喪膽。前些時這裏還是偷摸不斷,爛事不絕,這會就好多了,很少聽說誰家失了東西。

通過比較,從整體素質看,孟誌遊比較看重郝仁源,很想他能主動和自己談談,掏掏心窩。等了兩天,不見動靜。這天晚上,孟誌遊飯後無事,打開電視正在這頻道那頻道選好看的,胡德海摸黑來串門。孟誌遊清楚胡德海有話說,就讓方梅蘭來看電視,他領胡德海到另一間房裏坐。胡德海這人說話曆來是小巷子裏扛木頭,沒有彎彎繞,今天也這樣。他剛坐下就說,孟鄉長,本來我認為這村幹部也沒有多大發頭,所以想吃點喝點,那是自個兒賺的。今天我改變看法了。孟誌遊從沒聽胡德海說過上水平的話,今天竟然說得還不錯,就不想打亂他的話頭,示意他繼續說。胡德海說話愛盯住人看,離開目標他就找不著說話的感覺。這可能也是他的職業習慣。此時,他兩眼瞅緊孟誌遊,一字一句地說,我從你身上看出,隻要好好幹工作,為人正派,到頭來縣裏會重用的!胡德海越說越讓孟誌遊刮目相看,雖然他已基本明白胡德海此行的目的,但一個人在如此短短的幾天內思想能有這麼深刻的變化,著實難能可貴。班子裏的幾個人,這幾天工作都沒少做,話倒是不大說,看來都在思考同一問題。這是好事。孟誌遊本來還拿不定主意,認為胡德海頭腦簡單,隻知道狠打猛衝,聽他一席話,頭腦一下子亮堂了。他決定將自己的一身二職分給郝仁源和胡德海來擔,將二組的曹組長提到村裏替下郝仁源那一檔子事;胡德海工作熱情高,那治保工作還讓他兼著。村級幹部不宜多,多了群眾負擔重。孟誌遊做平頭百姓時,最怕的就是村裏來收這金那費,雖有意見,但又不能不給。

4

村裏工作剛安排妥貼,孟誌遊原來想在家消停幾天,等縣裏的紅頭文件發下來再去鄉裏的,不曾想武德真急著用人,帶信讓他立馬去。

孟誌遊猜想,武德真叫他去,無非是和大夥見見麵,先熟悉情況,慢慢進入角色。哪知趕到鄉裏,武德真劈麵就說,老孟,你來得正好,縣黨校搞培訓,你去換換腦子,學點新東西!

孟誌遊一路想的和武德真說的不大對路,他愣怔著問,武書記,你的意思是讓我到學堂裏去上學?武德真看他頭腦不轉彎,就把文拿給他看,說,從今天起,你就是鄉領導了,說話辦事得有水平,這培訓可是絕好的機會!

原來真的要去上學。孟誌遊過去讀過完小,這文化在農村還算過得去。後來回家種田,風風雨雨幾十年,那點知識大部分順著汗水流進大田裏,眼下連寫封信都很困難。每次給小虎小勤寫信,要不是方梅蘭緊緊盯著他,他拖拖就過去了。自打到村裏工作,他也很少用筆,開會講話,安排工作啥的,全憑腦子記。說句心裏話,他寧願拿大鍬,也不想抓筆杆,但武德真要他上,他又不能不上。他懂武德真的意思,日後在鄉裏工作,和縣裏接觸多,還像在村裏那樣粗粗拉拉不上水平,難免遭人笑話。心裏一想透,拿了入學通知就往回返。方梅蘭聽說孟誌遊要到縣裏上學,就笑他說,我們一家四口,仨學生!孟誌遊一琢磨,還真是這樣。媽個巴子的,要是和小虎小勤在一個學堂裏坐著,敢情還是同學呢!

孟誌遊興衝衝地趕到縣黨校,往班級一坐就傻眼了。看看同學,都是年輕的,就數自個兒歲數大;再看老師,嘴唇上連胡子也沒有,估計比小虎也大不了多少。當是闖錯了教室,忙掏出培訓通知,一對也沒錯。小老師站在講台前先點名後發書,孟誌遊拿到書一看,兩眼澀澀的好多字都不認識。他翻了幾頁,額頭的汗就下來了。媽呀,這幾大本書不要說學了,就讓我老孟翻翻都頭疼。小老師卻不管這個,打開書就講,手在黑板上一晃,一行字就寫下來。孟誌遊拿眼瞅瞅,立馬對小老師高看幾分——別看他像個孩子,字卻是一流的,書法家似的。再聽人家講課,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孟誌遊光看人家嘴動,到底說的啥,他一句也聽不懂。孟誌遊撒眸瞅瞅其他人,人家都在筆記本上刷刷刷地做記錄,全班隻他一個人瞪著眼傻望。農村有一句老話,叫做不會過日子看鄰居。孟誌遊這時也學著人家,拔出筆試著往本子上記一些,可寫出這字忘那字,寫半天也沒寫出一段完整話。想筆這東西看似輕巧,還真不如鋤頭鍁把順手。罷罷,孟誌遊一氣套起筆,悶著頭盼下課。

培訓班雖說是短期,課程排得倒挺滿,上午四節,下午三節,把人的屁股都坐疼了。這還不算,上課盡提問。別看老師小,班級裏幾十人沒有不怕他的,見他提問題,個個烏龜似的縮著頭,低眉順眼的不敢出大氣。一次叫到孟誌遊,孟誌遊害怕說錯了鬧出笑話,站那裏直撓頭。小老師照顧孟誌遊麵子,當即讓他坐下,把問題又重講一遍。孟誌遊回想一下,還是記不住。他一堵氣,幹脆不費這個腦筋!人雖在課堂裏坐著,心裏卻在暗暗抱怨武德真。知道你武書記是好心,為我老孟著想,可武書記你忘記了,我孟誌遊隻有完小的底子,論年齡已是五十往外日頭甩西,頭腦不記事,平常是捧起報紙就瞌睡,抓起鋼筆就腦疼,你倒讓我來受這破罪,這不是白費功夫嗎!孟誌遊心裏雖有想法,但課還得上。小老師照顧他,自那次提問後再沒有叫過他。孟誌遊心中沒底,一見提問就緊張,汗一身一身地出,下了課也不敢出門,他怕吹冷風患感冒。兩個月的培訓期,他掰著指頭總算熬巴過來。結束時本來說考試的,後來又沒考,孟誌遊樂得一夜沒合眼。轉過天領到結業證,他連散夥酒都無心喝,回到宿舍三把兩把拾掇好東西,背起來就往外顛。走出校門,他立住腳回身望望,心想這輩子再不到這鬼地方來!

5

孟誌遊背著東西,一路緊趕跑到汽車站,爬上回程的中巴車,整個人像打夯一樣一屁股夯在座位上,心裏說夥計,我這一百多斤全交給你了。

按照以往的習慣,孟誌遊爬上車就會催促司機快快開,他也知道催也白催,時下車輛承包到人,多擠一個人就多一份收入,但他天生性急,好像催催心裏受用些。剛才他本也要催的,張開嘴剛要突嚕,無意中看到有人注意自己,他忙把滾到嘴邊的話咕嚕咽了回去。在座位裏坐好身子,他暗暗想,剛才那注視自己的人說不定就認識你孟誌遊!眼下你已非同已往了,前些時報紙、廣播一個勁地宣傳,熟悉的人都知道你孟誌遊已成名人。這兩個月窩在黨校裏學習,大家都有一官半職,坐在教室裏彼此彼此,誰也高強不了什麼。可眼下情況就有些不同,隻要身下這車軲轆一轉,把你孟誌遊馱到大集鄉,你就是副鄉長,群眾就會高看你,尊敬你。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一車的人,到大集鄉的一定不少。雖然有些人眼下還不認識你,或者人和名字還沒有對上號,這一回到鄉裏,今天開會,明天檢查,走到哪裏少不了作報告做指示,你很快就會成為全鄉人民的熱門話題。這時若有人說孟誌遊啊,這人我認識,那日同我乘過車,這人可能嚷嚷了,沒水平!看看,自己砸自己的牌子,還真有點劃不來。難怪有人說,幹部越大,說話越少,這原來全是裝的,有意在樹立自己的形象。孟誌遊在極短的時間裏徹悟了一個大道理。